专栏作者
梁锡江,1978年生于黑龙江省鸡西市麻山矿,血型O,处女座,但从未发现自己身上的处女座特质,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学了德语,还成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喜欢读书,不求甚解,喜欢听人吹牛,然后默默转化为自己的段子。生平服膺钱钟书与朱光潜两位先生,以他们为目标,如果以后达不到,那就算了。育有一女,狡猾可喜。闲时翻译,总感觉漏洞百出,但心胸又不开阔,爱听鼓励话,重视名利,宠辱皆惊。
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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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先生在其名文《剪掉散文的辫子》中谈到散文的类型时认为,泛滥于整个文坛的就是所谓的 “花花公子式的散文(coxcomb's prose)”。这类散文帮助消耗纸张的速度是惊人的,是纸业公会最大的恩人。它千篇一律,歌颂自然的美丽,慨叹人生的无常,惊异于小动物或孩子的善良和纯真,并且惭愧于自己的愚昧和渺小。在他看来,“这类散文像一袋包装俗艳的廉价糖果,一味的死甜。”这里的“俗艳”一词充分表明了余先生的态度:这类散文并非真正的艺术(Kunst),而是“
媚俗”(Kits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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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媚俗”,其重要特征就是缺乏思想与洞见,过于片面,一味地“歌颂自然的美丽,慨叹人生的无常,惊异于小动物或孩子的善良与纯真”。这样的文章美则美矣,却不真实。因为自然也经常是严酷的,而孩子也经常是凶残的。
孩子其实和成人一样,都是复杂的,至少也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他们当然是天真无邪的,对整个世界充满了了不起的好奇心。但是养过孩子的人其实都知道,孩子更会看人脸色、自私自利、喜欢破坏。孩子是我们人类身上“动物性”的集中代表,其内涵绝非用“天真无邪”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孩子都是“熊孩子”,只是程度或个性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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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小时候特别的馋,就是想吃东西。有一次祖父生病住院,有很多亲朋好友都带着礼物来医院探望。八十年代的时候,大家看病人时经常带的礼物就是水果罐头,因为当时国内的水果生产力还比较低下,没有那么多新鲜水果可以购买。那么多罐头当然不可能都给病人吃,所以就放在家里的床底下。今天的我当然明白父亲当时的打算:他是准备放起来,将来在给别人家送礼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利用家里现成的罐头。但那个时候,这样的问题根本不是我所能够理解的。罐头里面的果肉与糖水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大家还要考虑到,八十年代的时候确实没什么其它更多好吃的东西了。因为我力气太小,拧不开罐头,而且直觉告诉我,直接去找父母帮忙肯定会让我失望的。于是,我找来一根长长的钉子,用锤子在罐头盖上钉出一个洞,希望能喝到里面甜甜的糖水。我的经验是:有的罐头因为没装满,里面有空气,糖水可以直接流出来。对于不会直接流出糖水的罐头,我就会在盖子上打两个洞,以便让糖水流出。孩子的智慧真是无穷的呀!因为罐头放在床底下,父母平时也没怎么注意。半年之后,父母发现已经有一半的罐头长了毛,于是我自然也遭到了一顿比较严厉的训斥。而我现在想想,其实训斥对我而言收效甚微,因为我依然很馋。
当然,我的“熊孩子”经历不止于此,这里就不多透露了。其实,每个男孩的成长经历多多少少都有些类似于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至少我没有在汤姆索亚身上发现多少善良正直无私的品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熊孩子”其实是一个世界性现象。中国有“小兵张嘎”,美国有“汤姆索亚”,而德国则有“Lausbub”。
德文中,用来翻译“熊孩子”的词汇就是“Lausbub”。这个词从字面来理解就是“虱子男孩”。但这样的字面翻译就会给读者带来阐释上的困扰:到底是“像虱子一样令人讨厌的孩子”,还是“身上长满虱子的孩子”呢?答案是后者。德语中凡是用“Laus”作为前半部分的复合名词都有“长满虱子”的隐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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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词最早来源于德国作家路德维希·托马(Ludwig Thoma,1867-1921)的一部自传性质的幽默故事集《熊孩子的故事》(Lausbubengeschichten,1905年)。对于熊孩子或者说“虱子男孩”一词的理解,首先应该从该书第一章的标题“der vornehme Knabe”来加以明确。里面讲到了路德维希在村子里遇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男孩并捉弄他的故事。在德语中,vornehm的含义是“举止文雅,为人慷慨,出身高贵”,而Knabe则是托马那个时代关于“男孩”的书面表达。作者用这样一个名字作为开篇绝非偶然,而是有意要同“Lausbub”形成对比。Laus意味着身上长满虱子,出身草根,举止粗鲁,而Bub虽也是男孩的意思,但却是方言中的表达。不同的表达背后隐藏着的是城市与乡村、高贵与草根、文明与野蛮等一系列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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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核心内容基本上都是围绕一个乡村男童的“恶作剧”(Streich)。但如果用现代城市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你会发现,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恶作剧。主人公偷窃、撒谎、破坏他人财物,而且还伤害他人。这肯定属于应该受到严加管束的“熊孩子”范畴。但事实上,德国读者对于这些故事的反应并不是排斥,而是欢迎,甚至是欣赏,或许是因为它说出了某些真相吧。
而另一个大受德国人欢迎的“熊孩子”作品则是漫画家威廉·布什(Wilhelm Busch,1832-1908)创作于1865年的小人儿书(堪称最早期的绘本)《马克斯与莫里茨》(Max und Mor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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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由前言、七个恶作剧(六个成功,最后一个失败)以及结语组成。一开篇,作者就给大家上了一堂课,告诫大家其实有些孩子并非天真无邪的,而是不可教也:
Ach, was muß man oft von bösen
Kindern hören oder lesen!
Wie zum Beispiel hier von diesen,
Welche Max und Moritz hießen,
Die, anstatt durch weise Lehren
Sich zum Guten zu bekehren,
Oftmals noch darüber lachten
Und sich heimlich lustig machten.
Ja, zur Übeltätigkeit,
Ja, dazu ist man bereit!
Menschen necken, Tiere quälen!
Äpfel, Birnen, Zwetschen stehlen
Das ist freilich angenehmer
Und dazu auch viel bequemer,
Als in Kirche oder Schule
Festzusitzen auf dem Stuh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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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两个坏小子偷鸡摸狗、把桥锯断害别人摔跤、在别人烟头里放爆竹、在被窝里放甲虫、偷吃面包师傅的面包、戳漏农夫装谷子的麻袋,被农夫送到磨坊里磨成了碎块,最后被鸭子吃掉。看完之后,你甚至会说,这是一个关于两个孩子如何作死的故事。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确实是德国历史上最受欢迎的儿童图画故事,至今已有无数的版本和译本。
不难看出,我们人类不仅希望读到一些反映真善美的儿童作品,其实我们也常常喜欢阅读一些“熊孩子”恶作剧的故事。只有二者合在一起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儿童文学。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绝对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不然的话,你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世界文学经典都是清一色的“变态故事”。同理,在遇到“熊孩子”的问题时,还是要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当然还是该批评就批评;另一方面,你也需要明白,熊孩子其实也是常态,没有孩子是不熊的。甚至可以说,不熊的孩子是不正常的。当然,在看故事的时候,大家都会哈哈大笑,但当恶作剧真的发生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你一定是恨不得把那些“熊孩子”统统都干掉的。你看,其实,你也是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