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梁”言 | 译名的困扰—— 从《智者纳坦》与《十日谈》说开去

发布时间:2017-07-17浏览次数:193

专栏作者
梁锡江,1978年生于黑龙江省鸡西市麻山矿,血型O,处女座,但从未发现自己身上的处女座特质,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学了德语,还成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喜欢读书,不求甚解,喜欢听人吹牛,然后默默转化为自己的段子。生平服膺钱钟书与朱光潜两位先生,以他们为目标,如果以后达不到,那就算了。育有一女,狡猾可喜。闲时翻译,总感觉漏洞百出,但心胸又不开阔,爱听鼓励话,重视名利,宠辱皆惊。


译名的困扰
—— 从《智者纳坦》与《十日谈》说开去


总是有人笑言,我们译者应该做一个“杂家”,天文地理,琴棋书画,人世百态,世界风云都要多少懂一点,这样才能在翻译的时候做到得心应手、左右逢源,究其原因,我们知道,原作者,尤其是名著的原作者,都是历史上的牛人和高人,他们的阅读量与知识体系都非常博大,信手拈来,皆成妙谛,可以说他们随口说出的很多东西背后都有着很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所以对于译者而言,要想将名著翻译得更为详实准确,即使无法在深度上与原作者相比拟,至少也必须在广度上赶上甚至超过原作者,因为毕竟原作者属于远去的年代,而今天的译者可以更从容地在知识广度上去看待原作。而且,当今时代对于译者而言,乃是最好的时代,过去的老先生要翻阅大量资料才能找到的东西,今天我们坐在家里对着互联网就可以轻松浏览,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翻译得比从前更准确,至少在处理知识性的专有名词时,这一点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而这正是我在阅读《智者纳坦》时想到的。

Nathan der Weise(《智者纳坦》)© 百度图片

《智者纳坦》(Nathan der Weise)乃是德国启蒙运动最杰出的作家莱辛的名剧,故事发生在耶路撒冷,一个基督教圣殿骑士被著名的苏丹萨拉丁俘获,获判死刑。但萨拉丁发现他长得十分像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于是将其释放。这位圣殿骑士信仰发生了冲突,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萨拉丁给的,但自己是个基督徒,以后该按照谁的意志行事呢?惶惑中这位骑士于一场大火中救了犹太富商纳坦的养女莱雅,并对其产生了热烈的恋情。莱雅是基督徒的后代,受过洗礼,不过莱雅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结局是这位骑士和莱雅原来是萨拉丁的弟弟的孩子,骑士原来是莱雅的哥哥:萨拉丁的弟弟离家出走后娶了一位基督徒为妻,他们的孩子就是骑士和纳坦收养的莱雅。剧本以一家人的互相拥抱结束。在这里,骑士和莱雅代表基督徒,纳坦代表犹太人,萨拉丁代表穆斯林,实现了宗教三方和解。其中著名的“三个指环”的寓言更是宗教宽容与和解的著名象征,上次巴黎恐怖袭击之后,德国很多剧院都纷纷上演此剧就是明证。

但“三个指环”的寓言其实并不是莱辛的发明,而是来源于中世纪的宗教传说,原本是最小的儿子拿到了真正的指环,它象征着基督教的信仰,而另外两个教派则是伪信仰。后来真正将三个信仰平等处理的是薄伽丘,也就是《十日谈》第一天的第三个故事,薄伽丘是第一个给这个寓言加了一个叙事框架的作家,他在里面设计了西方人最崇拜的穆斯林“萨拉丁”,也是他第一个将讲故事的人设定为犹太人,不过给取的名字不叫纳坦,而是叫“麦启士德”,这是方平与王科一先生上海译文版《十日谈》给出的译名,而钱鸿嘉先生的译林版与王永年的人文版则都译作“梅基塞德”。这种情况在我们翻译界其实很普遍,外国人名对于我们而言一直都不统一,所以译名的不同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一般来讲,译者翻译人名比较随意,觉得和中文的哪个音比较接近就用哪个,这里面甚至也有译者家乡方言的影响,即使音是同一个音,但具体选择哪个字也是非常主观的事情,所以出来的译名也就千差万别。统一的译名一般只出现在相对著名的人物身上,例如歌德,莱辛等,而文学作品中的人名由于作品的虚构性,所以大家一般也不怎么深究。

The Decameron(《十日谈》) © 百度图片

但其实我们必须看到,中文的人名因为可以随便取两个字组合起来,所以理论上讲可以有无限种可能,而西方与中东世界里的人名其实比较少,而且几乎每个名字都有其来源和历史,有其本来的意义,所以,从技术角度来看,我们完全可以把那里的人名(注意:不是姓!)用固定的几个字囊括起来,可惜这一点一直都没有实现,诚是憾事。

所以,我们在翻译西方人名的时候,其实还可以更审慎一点,因为很多西方人的名字不是随便起的,而是有其历史宗教文化背景的。因此,作为译者,我的态度是,你至少应该维基百科一下,看看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没有?于是,我就去查了一下Melchisedech这个名字,发现原来这个犹太人的名字果然不是随便起的,而是圣经里的名字,出自《创世纪》第14章第18节:“撒冷王麦基洗德带着饼和酒出来迎接(亚伯拉罕),他是至高神的祭司。”这个名字的原意是“仁义王”或是“公正王”,正好契合薄伽丘原作的用意,表示公正地对待三个宗教,不偏不倚,因此我觉得如果按照圣经和合本的译名翻译可能来得更合理一点,能够让读者知道其中的联系。

但是,莱辛却将其改名为“纳坦”,阅读相关资料我发现,原来“纳坦”这个名字也是出自《十日谈》,是第十天的第三个故事,里面讲有一个叫做Nathan的人非常乐善好施,是一个急公好义的仁人。于是,我又查了一下这个名字,原来这名字是“Nathanael”的缩写,即“上帝所赐予”之意,而莱辛用这个名字代替原来薄伽丘的名字“公正王”,当有其深意:因为犹太人的身份,他不可能做到完全公正,而改为“上帝赐予”,则表示三个宗教之间存在相互宽容的平台,皆是上帝所赐予的。并且由一个祭司的名字(麦基洗德)演变为一个乐善好施的名字(纳坦),也是当时逐渐兴起的市民戏剧的必然选择。

方平与王科一两位先生的译本由于是英语翻译过来的,所以将“nathan”翻译成了“纳山”,但从这一点上,我们就可以看出各个语种翻译外文名字是多么的麻烦,翻过来以后你根本看不到同一个名字在不同语种之间的联系了。其实在西方人看来,Nathan是个典型的犹太人名字,而薄伽丘那个年代,他们都认为犹太人是吝啬鬼,所以薄伽丘选取一个犹太人的名字,然后说他非常乐善好施,是有很强的反讽作用的。这里顺便提一下,我在阅读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小错误,方王两位先生在翻译这一段时候,有这么一句话:“凡是到过卡泰周的人,不论是热那亚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也好,都说那个地方从前当真出过一个富可敌国的人,名叫纳山。”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喜欢死扣人名地名的字眼,于是我就是查了一下,这个“卡泰周”到底是什么地方?由于我不懂意大利文,所以我只能去找英译本,发现原来是Cathay,闹了半天,原来是“契丹”或者说“中国”。我们知道,在西方与中东世界的认知里,中国乃是最神秘的国度,一切荒诞不经都可以假托发生在中国,所以在那里的文学作品里,可以找到大量我们不知道的中国老乡,例如《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就是例子。薄伽丘故意将故事地点设在中国,然后让一个有着犹太名字的人在那里乐善好施,这一切都告诉我们,作家的主要工作就是逗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