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YOO 专题 | 姜俊:从“向雅典学习”转为“向明斯特学习”

发布时间:2017-07-31浏览次数:193

一,今年夏天的艺术环游


今天很多德文艺术媒体都会对卡塞尔抱以一定的失望。如果你问一下周边的德国艺术家们,或者是艺术学者,他们的回答往往是,“只看见一个充满野心和庞大的策展计划,但很少有如同上一届那样好的艺术作品”,或者会说“卡赛尔文献展是一个充满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图示展,策展人装作貌似他才明白什么是对当下糟糕现实的拯救。艺术作品是如此简单、明晰,就如同他政治宣言的插画一般。”

卡塞尔现场

大多的德国媒体批判完卡塞尔会加一句:“要去看艺术,大家最好还是转头去明斯特”。总体上明斯特被过度抬高,而卡塞尔则受到普遍的批判,这大概和付出以及所获得的效果之间的反差有关吧!(5年内卡塞尔和雅典的整个项目大概花费了4千万欧,史上最多)

明斯特现场

和文献展的研究性、学术主导不同,明斯特雕塑项目展没有任何主题,或者它的主题永远是一个,那就是“明斯特这座城市的文脉”。在卡塞尔无法读懂英文,或没耐心阅读的朋友几乎会觉得整个展览不知所云,同样在明斯特,没有读“作品说明书”也往往会处于迷失状态。城市文脉成为了这个展览应该被纳入考虑的背景知识。

到了明斯特,环问周遭,即使是做明斯特雕塑项目展研究的德国朋友们都会说,是一个很“美”(schön)的展览。的确有一些作品还有点趣,但另一些则不尽人意,总之是一个非常和谐和安全的展览。几场相关展览的讲座听下来,大家有一个印象,几个嘉宾都围在老策展人Kasper König周边,形成众星拱月的状态,一切都如此其乐融融。所到的批评家嘉宾也非常异常地保持和谐,一反德国式的批判传统,我仿佛恍如隔世地回到了某个国内的展览研讨会中——只有歌功颂德的祝词。

2017年7月11日三个策展人Kasper König、Britta Peters、Marianne Wagner在明斯特美术学院(Kunstakademie Münster)的对谈

7月11日三个策展人Kasper König、Britta Peters、Marianne Wagner在明斯特美术学院(Kunstakademie Münster)对谈结束后,我和我的前导师Aernout Mik随便聊了一下,他告诉我他班里正在做一个调侃明斯特雕塑项目展的艺术项目《Erlebnisrundfahrt》(体验性游览),并可以在www.grandtour-muenster.de里登陆,免费预约。大家如果会去明斯特,不妨试试看。

明斯特雕塑项目展其间,Aernout Mik班的集体作品《Erlebnisrundfahrt》(体验性游览)

其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话:“Every tenyears art enthusiasts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embark on their Grandtour to seesimultaneous periodical exhibitions all over the world.Top of the list is theSkulptur Projekte Münster (every 10 years), next exhibition not to miss is the Documenta Kassel (every 5years), the Ve- nice biennale (every 2 years) and finally the Art Basel (everyyear). During the Skulptur Projekte 2017 the Team exten- sively provides vastamounts of important information that should not be missed by any true artlover.Wecreate something uniquely special – a mix of interesting facts, adviceand experiences within only 45 minutes.”

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每十年一起踏上他们的环游旅程,参观世界各地的同期展览。名单上的是明斯特雕塑项目展(每10年),下一个不容错过的是卡塞尔文献展(5年),威尼斯双年展(每2年),最后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每年)。在2017年的明斯特雕塑项目展期间,本团队大力提供大量重要的信息,绝对不应该被任何真正的艺术爱好者错过。我们将在45分钟内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独特经历——意趣盎然的活动,建议和体验。

如广告所言今年这个10年一度的欧洲艺术季,非常密集,大家如赶集一般,让人车马劳顿,一圈逛下来,早已审美疲惫,大概也看过了上万件艺术品了,同时还经历了一轮欧洲美食或者恶食的洗礼和摧残。

明斯特老城

明斯特比卡塞尔强的是,他没有艺术也可以是一个美丽的仿古小城(二战后原封不动的重新恢复),风景优美,历史丰盛。在老街行走,宛如穿越到一个中世纪的天主教领地。而卡塞尔二战时由于是军事重地,所以几乎彻底被夷为平地。冷战期间又因为直接面对东德,作为一个战场前线至今也是个欠发达地区,服务业、餐饮业更是糟糕。

但明斯特的问题在于,作品遍布全城,特别是面对中国游客来说不容易寻找。即使是今年卡塞尔这样简单的路线,很多国人都还会遗漏大部分作品没看,那么在明斯特几乎将是个全城迷宫的梦魇。

明斯特雕塑项目展地图

可能最让人惬意的还是威尼斯,货真价实的古老水城,展览地点非常集中,几乎绝对不会迷路,而且有争议颇大的中国馆。毕竟这次卡塞尔和明斯特都是中国艺术家彻底不在场的两个展览,以至于激起众多中国艺术爱好者的愤愤不平:连印度人和蒙古人都出现了,为什么没有中国艺术家呢?

威尼斯双年展展场

《Kunstforum》(艺术论坛)第246期《公共图像》

二,公共艺术的神话


最近德国的《Kunstforum》(艺术论坛)第246期《公共图像》出了一篇Rosa Windt的文章《Kunst im öffentlichen Raum — ein Mythos》(在公共空间中的艺术——一个神话)。只要看副标题“统治者的纪念碑和营销策略”,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对于公共艺术的悲观主义论调。毋庸置疑艺术绝对不可能是独立的,它必定会成为社会运转中的一个装置。

Rosa Windt的文章《Kunst im öffentlichen Raum — ein Mythos》(在公共空间中的艺术——一个神话)

Windt认为,公共艺术不是统治者的权力再现,就是城市在新经济状况下的砝码。作者来自于左派云集的汉堡(SPD 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大本营),她提及了2004年汉堡市成立的“汉堡营销有限公司”(Hamburg Marketing GmbH)。这个机构致力于打造一个拥有先锋创意文化形象的汉堡。其中她引经据典地讨论了德国文化活动家Hilmar Hoffman在80年代提出的“为所有人服务的文化”,即一种反精英、挺大众的文化观点。她也讨论了美国后现代文化学者Frederic Jameson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经济盈利和文化推广的二合为一…… 这里不再一一赘述,总之公共空间的艺术今天已经成为了城市的一台经济大戏,文化就是一种营销。越是被套上创意城市的标签,越可以创造意想不到的多元经济收益,这早已不是秘密。即使是在汉堡落地的各种在地协商项目,如Park Fiction(公园虚拟),无论它如何柔软地和居民形成共同的参与性创造,如何完美地在城市改造中实现了协商民主,多少都配合着整个城市形象的塑造(左翼文化的创意大都会),不然也不会受到市政府的资助。

汉堡的Park Fiction(公园虚拟)

如同一个没有故事的产品无法成为爆款,而一个没有神话的城市也毫无魅力。在都市更新中文化就是为了创造那些一个个的神话奇迹,从而完成各种渠道的消费。后现代的城市不断的在寻觅自己前现代的故事、重新包装、再次形塑,或者无中生有地打造自己无数个新的神话,小到街头巷尾的小食店,大到全城的艺术节。

明斯特全城的自行车

明斯特从2017年6月10日开始将经历100天全城的配套艺术活动。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骑着特殊租用的自行车,拿着地图的艺术游客。公共汽车也非常配合地在报站中加上了雕塑项目展的内容,提醒大家每个站附近有哪些作品。最让我欣赏的是,全城艺术项目全都免费,这完全和卡塞尔一边展示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左派情怀,另一边却通过高价门票实行阶级分层拉开了距离。

在旅游业中也有乌镇和凤凰古城这样的划地收门票的,还有在中国作为第一个全城风景免费开放的杭州案例。它们之间的区别同样在于,到底是特定的项目策划公司赚钱,还是在更大盘面上追求城市总体的税收增长。

虽然明斯特展览的相关导览服务无法和日本类似艺术节相比,但所有的导览都是由当地艺术学院和大学艺术史系学生来执行,有着德式的学术专业性,几乎不会存在顺便推销当地土特产的日本特色。这一整套系统明显是以其主办者明斯特LWL美术馆为核心的机构延伸,室内和室外的实质区别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艺术品只是被从白立方搬到了城市舞台上,其他部分依然造旧运行。从另一个角度说以前被认为如同教堂般神圣的美术馆空间被打破,日常空间和艺术空间的隔离彻底被扬弃,艺术进入生活,生活被美化为艺术,从而使得艺术导览和城市观光导游也互相混合。100天的城市幻化为某一个特殊观光族群的庞大剧场——一种暂时的城市异托邦效应。

明斯特LWL美术馆

三,策展的简史


1997年德国艺术史家Claudia Büttner就出版了她对于公共艺术的研究专辑《Art goes Public》,描述了20世纪中叶是欧洲艺术展示方式的转型。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60年代也造成了一种新的展览模式——主题性和艺术史导向的展览成为了主流。它区别于之前大量的艺术展卖会,总是以某种主题规划艺术品的选择和展示方式。如何呈现成为了一个要点,因此这也导致策展人的角色越来越重要。艺术家负责变废为宝的作品生产,策展人选择艺术家,使得无名者带着他的神话进入公众。这时作品将在展示空间中被加持为艺术品,同时各种艺术品互相链接又被统摄到一台有着固定名称的大型戏剧之中。

1997年德国艺术史家Claudia Büttner就出版了她对于公共艺术的研究专辑《Art goes Public》

70年代开始到80年代艺术同样经历了今天在中国发生的美术馆扩张现象,更多的美术馆被建造起来,并配合着更多的展览和对于文化内容的需求,艺术家和策展人都在这个领域看到了无限的希望。80年代成为了西方艺术市场的淘金年代。在西方国家中经济增长依傍着文化工业的繁荣,Hilmar Hoffman的回应非常及时,艺术应该离开精英,走进大众,从而成为大众消费的一部分。同样在80年代的欧洲,接收美学(Rezeptionsästhetik)也成为了艺术史研究的新方向。如果消费社会成为了基本反思,那么对于消费者体验的研究就十分重要。同样美术馆存在的价值也构筑于观展的人数,它们的资金申请也和到访人数有直接关系。所有的美术馆都希望组织一个参观爆棚的展览,如何理解和引领观众的需求成为了重要的研究方向,所以接收美学当时的出现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消费者体验研究在艺术史和艺术学上的共鸣。

因此任性和高傲的艺术家天才越来越受到质疑和嘲笑。艺术作品的好坏在后现代多元化的今天越来越难以判断,但是观展人数却是一个比较容易统计和衡量的数据指标。为此坚守某种虚妄的精英主义已经变得与今天的消费时代格格不入了。Claudia Büttner说:“美术馆的主题展越来越演化成为一种受大众欢迎的娱乐活动”。(Unterhaltungsveranstaltung)

在今天的具体策展上,大概分为两种极端,一种是主题非常明确的策展,整个展览弥漫着策展人浓重的意识形态,单个艺术作品处于被遮蔽状态。瑞士的艺术史家和策展人,也是Harald Szeemann的老同事Jean-Christophe Ammann批判说:

“Thematic exhibitions are among the most difficult. The works are mostly used toillustrate a theme. Tome, a good thematic exhibition only works if it makes me forget the theme”

主题展是其中最难的。作品几乎被用于图示一个主题。对于我来说,好的主题展只有让我忘记主题才有效。

这一展览范式最为重要的是提供多方面的文化和历史信息,需要观看者大量的阅读和有耐心的进入对于内容的理解层面,并引发讨论,也就是说它更接近一种教育状态。今年的卡塞尔大概就偏向这一方向。而这一方向在另一层面上也非常容易被统合到文化政治的再现装置上,成为某种艺术工具化的展示。

而另一种方向则是毫无主题,且庞大无序的展示。这次威尼斯双年展起了一个不知所云的题目“艺术万岁”(Viva Arte Viva),它便是这种范式的代表。这些展览一般没有可以值得深思的主题、也没有群体结构、更没有标准的项目规划,作品大多在一个什么都无法表达的抽象题目下分裂着、共生着、并置着。它更像一个大型的艺术博览会。(威尼斯和艺术市场的捆绑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我和策展人李振华在明斯特相遇,他谈起今天夏天的艺术展时说:“可以非常明确的看到策展的两种反差,卡塞尔用力过猛,而威尼斯却彻底的漫不经心。”

策展人、艺术家李振华

四,浪漫、消费、反思的铁三角


有时我不禁想问,各种不同的当代艺术展览大秀和观光工业的圣地巡礼有什么差异呢?如果我们的题目是“向明斯特学习”,那么我们应该可以向它们学习什么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借助《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的说法:今天文化工业的普遍形态是一种浪漫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有机融合。在这一讨论之上,我还想再加一个第三元素——反思批判性。

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

自启蒙运动开始浪漫主义非常强调个人性的感受,强调体验。一方面正是由于科学主义和工业化的祛魅,才需要个人通过多元化体验使得无意义的、破碎的、被异化的世界再次重新闪闪发光,充满灵性,以及人和世界的关系再次完整。

消费主义使得浪漫主义的体验获得了最为简便的实现途径,各种不同的体验补偿了现代生活中的单一和循规蹈矩。而且由于体验成为了商品,所以绝对安全,没有丝毫风险,所要付出的代价只有金钱。浪漫主义所追求的整体性意义的重建最后被消费简化为从体验到快感的实现。体验被广为赞颂和推广,它成为了抵抗单调现代化日常的口服药。

那么当代艺术提供的差异化体验在其他文化项目(如娱乐和观光产业)中也并非让人陌生。今天文化早已产业化,当代艺术无疑从属于文化消费,而文化消费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无论它以如何的形态出现,艺术、观光、还是别的什么。重要的在于当代艺术总是希望可以提供一种“反思”的维度,从而将自己区别于其他的各项文化消费(虽然今天文化娱乐在不断的细分上也开始提供这一反思的产品,无论是好莱坞、还是韩国娱乐工业都不乏有优秀的作品。相反许多当代艺术却陷入到对纯粹感官的刺激上,和神话的编织上)。

中国现状和欧洲的区别也正在于第三个元素(反思批判性)是否发达。消费和浪漫主义的结合大多倾向于信仰层面,它往往希望消费者放弃思考,进入到宗教似的迷狂,即所谓粉丝(fan)。fan一词来自于fanatic(狂热份子、盲从者)一词。思考导向理性,又往往会打开怀疑之门,从而使得消费进程受阻。

但所有的人都有某种超越性倾向,只是程度有别。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皮科·德拉·米兰多拉在《Oratiode hominis dignitate》(论人的尊严)(1486)中认为,人是神性和动物性的杂交,是一个不定项,他可以自我抉择成为魔鬼或者天使。

上帝对亚当说:“亚当……我把你安置在世界的中心,为了让你可以从那里方便地环顾自我和这个世上之万物。我既非把你创造为神性的,也非凡性的,既非可死的,也非永生的,为的是你就如自身一样,在自由抉择的造型之荣耀中,如你所愿的自我形塑。当你的灵魂做出抉择,你可以堕落为卑贱者和禽兽;你也可以升华为高尚者和神圣者。”

后来康德所谓的人的自由和反思便可以追溯到皮科对于人的重新定位——一个可以“环顾自我和这个世上之万物者”,他可以抉择“自己为何种存在”,即反思的自由。

文化和艺术领域中的反思批判正实现了这一超越性诉求。同时它在整个大系统中其实又补偿了消费主义带来的反智性,使得启蒙所激发的智性,以及个体对于自由的向往可以在一种被封闭的反思游戏中完成。反思和批判被限定在一种艺术文化体制的独特领域中,它们成为了另一种更为曲折和高级的文化消费品,从而作为补偿维持着总体性工业化日常秩序的运转。

这一套反思性的消费机制往往在中国还处于缺失状态,而就我的经验来看,对于它的需求其实极其旺盛。在欧洲以及西方的文化圈中反思成为了一种消费品的供给,它非常有机的从属于一整套生命政治的控管手段。浪漫、消费、反思所构成的一铁山角能够消解了一切的出轨和反抗。这次卡赛尔的主题是“向希腊学习”,我不禁想问,向雅典最终到底能学到什么?我们是否应该转向威尼斯、卡塞尔、明斯特学习呢?

最后我想说,那些期待了解明斯特展览具体作品的读者大概读到这里会大失所望吧!相比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庞大政治-经济文化装置,对于单个艺术作品好坏的论断又有什么意义呢?


撰稿人

艺术家,艺术评论家姜俊

姜俊,艺术家,艺术评论家,毕业于明斯特艺术学院(Kunstakademie Münster),获得Prof. Aernout Mik的大师生称号。上海公共艺术协同创新中心(PACC)理论工作室研究员,国际公共艺术协会(IPA)研究员。同时在中国美术学院和北京大学从事图像学和展示文化研究学的博士研究。当代艺术调查局发起人。生活工作于杭州、上海。


资料来源:ARTYOO,2017年7月17日

http://mp.weixin.qq.com/s/SLdGMqZlDOeczAGXr0Q4k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