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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一个文化符号

发布时间:2019-12-16浏览次数:160

去年夏天,我在维也纳逗留多日,又途经波恩赶赴科隆。在维也纳的烈日下,我徒步往返三十余公里,为的就是拜谒贝多芬的长眠之所——维也纳中央公墓;在波恩,我冒雨敲开波恩巷那幢诞生这位集西方古典主义音乐大成者的巴洛克风格的祖宅。只是几天的奔波,却像是走完了贝多芬的一生。

小学语文课文《月光曲》是几代中国人对贝多芬的初始印象,几次教材改革均得以幸存,让很多人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
十八世纪末某夜,万籁俱静,从莱茵小镇一间茅屋散发阵阵悦耳曲调,时断时续,恰巧被路人贝多芬捕捉,于是,他推门而入。在孱弱的烛光下,一架破损的钢琴,一名沉浸于习琴的失明少女,一位专注于制鞋的青壮男子。此时,“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月光照进窗子来,茅屋里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银纱,显得格外清幽。贝多芬望了望站在他身旁的穷兄妹俩,借着清幽的月光,按起琴键来……月光正照在她那恬静的脸上,照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她仿佛也看到了,看到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在月光照耀下的波涛汹涌的大海。”疾步返回客栈,贝多芬连夜笔录这首曲调——《月光曲》,即贝多芬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其实,此曲并非贝多芬即兴之作,曲名亦非贝多芬所取,深夜偶遇鞋匠兄妹更是子虚乌有。《月光曲》是贝多芬1800-1801年为钢琴学生吉乌丽塔·桂奇雅蒂伯爵小姐而作。贝多芬去世不久,这首奏鸣曲第一乐章勾起音乐家路德维希·瑞尔斯塔布对月光下荡舟于费尔瓦特斯吉特湖的思绪,据此创意,出版之际冠名《月光曲》。

至于贝多芬是否擅长即兴创作,则另当别论。1795年3月29日,贝多芬首度以钢琴家身份亮相维也纳,其自由发挥度惊艳全场。然而,《月光曲》配有副标题“幻想曲似的奏鸣曲”,这极易让人与即兴创作相勾连。事实上,所谓的“幻想”是指演奏者的畅想和听众的遐想。比如,罗曼·罗兰由此遐思贝多芬对伯爵小姐的一份失意,称此曲为“阴沉的和炽烈的”。于一生写下海量乐曲的贝多芬而言,即兴创作实在不是他的长处。当年,其长期资助人与钢琴学生鲁道夫大公荣升为奥尔缪兹大主教,加冕典礼定于1820年3月20日举行,之前一年,大公就委托贝多芬为这场庆典谱曲。贝多芬最终呈现的竟然是一首自成一体的弥撒曲巨作,而杀青时间已在1822-1823年之交。从贝多芬那些几易其稿的手迹便可窥其磨稿之术。

可惜,大众的旨趣并不在这些史实上,却对贝多芬的创作意图肆意揣摩与无端臆测,漫无边际地衍生出一系列轶事,《月光曲》如此,《致爱丽丝》亦然。

《致爱丽丝》是贝多芬所有作品中最为知名的一首。据传它的由来开始于一个平安夜,一个叫爱丽丝的小女孩和她病入膏肓的盲人爷爷,贝多芬对流浪街头的祖孙俩顿起怜悯之心,即兴弹奏了却老人临终心愿。更逼近史实的说法是,《致爱丽丝》是贝多芬献给心上人伊丽莎白·洛克尔的。他俩结识于1808年,她是贝多芬作品主唱的妹妹,芳龄十五。38岁的贝多芬对她一见倾心,有意迎娶。伊丽莎白,昵称爱丽丝。而贝多芬生平中的这段感情确确凿凿,该曲的雏形恰好始见于1808年。至于曲中的爱丽丝即洛克尔小姐,却是十足的臆断。当然,如此绚丽的传奇,其煽情作用远非乐曲本身可及。

在《致爱丽丝》的手稿上,贝多芬亲笔写下“4月27日给爱丽丝留作纪念——路德维希·凡·贝多芬”,没有年份。后世的研究者推算得出1810年,进而发现,曲谱的原稿被另一位红颜知己特蕾泽·冯·马尔法蒂收藏,之后作为其遗产流入慕尼黑,1865年被德国音乐学家路德维希·诺尔誊抄才流传至今,原稿却不幸散佚。把特蕾泽视作真正的爱丽丝,亦为臆断,尽管贝多芬1809年与这位贵族小姐萍水相逢,次年初打算向她求婚,只因阶层之禁锢而遗憾终身,而且,特蕾泽晚年始终以贝多芬弟子自居,每每弹奏其乐曲必含情脉脉。

然而,人们不愿去质问事实,更难以去考证史实,只徘徊于对轶闻与野史的喜好乃至痴迷,甚而狂放遐想与粗暴臆断。恰好此时,指挥大师丹尼尔·巴伦博伊姆率“西东合集管弦乐团”首度登陆沪上,为上海夏季音乐节分别献上贝多芬的第六、七和第一、五、八交响曲。专业人士便对中国贝多芬迷们的理解力产生质疑。这种质疑似曾相识,断断续续逶迤百年。一册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的傅雷译本就把中国受众者的趣味聚焦于作为鲜活个体的贝多芬,小学课文《月光曲》最终使贝多芬的名字家喻户晓。至于其乐曲,仍难以飞进寻常百姓家。动之以情的,与其说是其作品,不如说是其轶闻。

潘天寿有言道:“吾师弘一法师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言下之意,道德、气节、学养等人格要素为主,作品质量以及艺术技巧次之,即常言“功力在作品之外”。弘一法师堪称贝多芬入华第一人。1906年元月,在他旅日创办的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上,一篇三百字短文向国人首次推介这位“乐圣”,其弟子丰子恺亦步亦趋,1923年中秋之夜为春晖中学师生奉上一席“裴德文与其月光曲”的精神大餐。至于弘一法师上述言论是否关涉贝多芬,无以考证,但作品与作者孰轻孰重,了然于胸:没有作者,何来作品;没有作品,何谓作者。一旦传世,作品不可独立于作者,作者却可以离作品远去、老去直至逝去,成为另一件值得世代品读的杰作甚或一个在受众者心中永远跃动的文化符号。

资料来源:文汇报,2013年1月4日,作者:俞可。
图片来源:腾讯新闻。

作者介绍

俞可

同济大学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师范大学中德教育研究与协作中心总干事、留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