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梁”言 | 歌德与母猪

发布时间:2017-08-26浏览次数:399

题目虽然有标题党故意抓人眼球的嫌疑,但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联系。

2000年,时年九十有八的南大张威廉教授出版了一本很有趣的小册子《德语教学随笔》,里面有一篇的题目叫做《无独有偶的比喻》。讲的是歌德曾经不止一次用“一群老母猪互相拥挤摩擦来比喻自己的极大快乐”,张教授认为“这是没有过先例、后人也没有仿效过的一个匪夷所思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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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情况是这样的:1775年,刚刚与未婚妻莉莉解除婚约的歌德,独自一人(有可能是在伦茨的陪同下)来到了瑞士苏黎世散心,期间认识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研究相面术的拉瓦特尔(Johann Kaspar Lavater, 1741-1801),又巧遇少年时代的朋友帕沙万特(Jakob Ludwig Passavant),几人在6月15日清晨泛舟苏黎世湖上,几人在湖上吟诗数首,其中歌德最开始写的一首诗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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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ne Wein kan’s uns auf Erden
Nimmer wie dreyhundert werden
Ohne Wein und ohne Weiber
Hohl der Teufel unsre Leiber
如果这世上没有了美酒
我们永不能像三百那样无忧
如果没有酒也没有了女人
不如让魔鬼将我们的肉体夺走

这里面让人费解的当然是“三百”一词当作何解释?20世纪初的歌德学会主席Erich Schmidt给出了解释:他在研究歌德的《浮士德》创作时认为,1887年学者Kuno Fischer给出的关于《浮士德》中的“奥尔巴赫地下酒店”(Auerbachs Keller)一节的创作年份判定是值得商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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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no Fischer认为,这一章的创作时间当是1775年9月,其证据是当年的9月17日,歌德在写给友人施托尔贝格伯爵(Graf Stolberg)的妻子的信中提到自己正在创作《浮士德》的一个章节,然后说自己就像是“一只吃了毒药的老鼠,见洞就去钻,见到水坑就痛饮”,该文字正好与“奥尔巴赫地下酒店”一节的“老鼠之歌”相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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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随着《浮士德初稿》(Urfaust)以及歌德日记的重见天日,人们发现,其实歌德早在1772年间就已经开始了浮士德题材的相关创作。而Erich Schmidt认为,“奥尔巴赫地下酒店”里面的其实还有一个句子值得注意,那就是众人在饮酒之后高呼:

Uns ist gar kannibalisch wohl
Als wie fünfhundert Säuen
我们是如此的快活
就像是五百头老母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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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h Schmidt将这个句子与之前的日记中的诗句相对比,认为在“三百”后面很显然故意省略了一个关键词,那就是“母猪”。所以,很显然,从诗歌主题与用词的对比来看,相关章节的撰写至少可以提前到1775年6月。而这也就是张教授所提到的“匪夷所思的比喻”。

事实上,狂飙突进时期的歌德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会有意识地使用一些粗俗的话语来表达其叛逆性(例如《铁手骑士》及其他作品中出现的“Arsch”(屁股),“scheißen”(拉屎),“Scheißkerl”(杂种)以及“Schwanz“(阳具)等等)。但到了风格成熟的古典主义时期,歌德则会比较注意避免类似的词汇,甚至在后期的《浮士德》第二部中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Es f___t die Hexe!(此处动词当是furzt[放屁])。歌德从狂飙突进到古典主义之间语言风格的转变,国内文学研究界其实关注的不多,值得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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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歌德关于“母猪”的譬喻其实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在歌德的时代,民间常用一个单词来表示极度的快乐,那就是“sauwohl”(母猪般的快乐)。在1838年格林兄弟编撰的《格林德语大词典》(Deutsches Wö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中,就已经收录了“sauwohl”这个词条,其释义为:adv.  äuszerstwohl, wie es einer sau ist, wenn sie sich im kote wälzt; als ausdruck des höchsten behagens(副词,特别快乐,就好像一头母猪在烂泥中打滚所感觉到的那种快乐;可以用来表达最高的愉悦)。同时,格林兄弟还引证了同时代人的其他一些句子:SEILER 270b.ALBRECH 196b. KEHREIN 1, 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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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年轻的歌德也经常使用这个词来表达快乐。例如他在瑞士之行的私密日记中还记下了一首怀念莉莉的诗歌,里面有这样一句:“Dass es der Erde so sauwohl und so weh ist zugleich.”(尘世如此快乐,又如此痛苦)。而在1776年1月5日写给Johann Heinrich Merck的信中就这样写道:“ist mir auch sauwohl geworden, dich in dem freiweghumor zu sehn. ”(看到你如此的幽默,真是让我感觉无比的快乐)。所以,不难看出,歌德的比喻应该是对这个复合词中的“sau”与“wohl”两个部分重新进行了文学化处理,而“三百”或“五百”这样的数字则是快乐程度的夸张表达。

当然,歌德这首诗歌中“不如让魔鬼将我们的肉体夺走”,其实还应该影射了《马太福音》第八章(28-34节)的内容:

8:28
耶稣既渡到那边去、来到加大拉人的地方、就有两个被鬼附的人、从坟茔里出来迎着他、极其凶猛、甚至没有人能从那条路上经过。
8:29
他们喊着说:神的儿子、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时候还没有到、你就上这里来叫我们受苦么。
8:30
离他们很远、有一大群猪吃食。
8:31
鬼就央求耶稣说、若把我们赶出去、就打发我们进入猪群吧。
8:32
耶稣说、去吧。鬼就出来、进入猪群。全群忽然闯下山崖、投在海里淹死了。
8:33
放猪的就逃跑进城、将这一切事、和被鬼附的人所遭遇的、都告诉人。
8:34
合城的人、都出来迎见耶稣。既见了、就央求他离开他们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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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德版德语圣经中,路德用来翻译“猪”与“鬼”的词汇正是歌德同样在苏黎世那首诗里面用过的“Säue”与“Teufel”。“母猪”与“魔鬼”的宗教联系应该是歌德早已熟知的意象,而且也一定反思过。所以他才会在“奥尔巴赫地下酒店”那一节里,将情节安排在了他求学时代的莱比锡,一方面缅怀青春时代的放纵,让醉酒的众人高喊出那句关于母猪的歌词;另一方面又借梅菲斯特与浮士德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

MEPHISTOPHELES.
Das Volk ist frei, seht an, wie wohl's ihm geht!
FAUST.
Ich hätte Lust, nun abzufahren.
MEPHISTOPHELES.
Gib nur erst acht, die Bestialität
Wird sich gar herrlich offenbaren

梅菲斯特
老百姓真自由,日子过得多快活!
 浮士德
我只想把他们摆脱。
 梅菲斯特
请注意,兽性就要华丽地爆发。

这一切到底是人性?还是兽性?也许只有上帝知晓。但至少,年少时的歌德也应该如此放浪过。


专栏作者
梁锡江,1978年生于黑龙江省鸡西市麻山矿,血型O,处女座,但从未发现自己身上的处女座特质,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学了德语,还成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喜欢读书,不求甚解,喜欢听人吹牛,然后默默转化为自己的段子。生平服膺钱钟书与朱光潜两位先生,以他们为目标,如果以后达不到,那就算了。育有一女,狡猾可喜。闲时翻译,总感觉漏洞百出,但心胸又不开阔,爱听鼓励话,重视名利,宠辱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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