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前世界抗疫战争中,“群体免疫”乃是热点议题之一。该热议由英国首席科学顾问帕特里克·瓦伦斯(Patrick Vallance)3月13日的言论引起。
新冠肺炎在英国出现并蔓延后,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于3月12日举行了记者会,宣布政府应对疫情的紧急措施,规定“出现发烧和持续咳嗽症状者在家自我隔离一周,不论之前是否去过疫情严重国家或是否与确诊感染着有过接触”以及“从周五(3月13日)起,学校组织的出国旅行活动一律取消,不建议已患病老年人不去乘邮轮“。至于社会上不少人所呼吁的取消大型公众活动和关闭校园等强制抗议措施,则未在此次决策中作出。
次日,英国首席科学顾问瓦伦斯在接受英媒采访时表示,目前采取的政策中,包括需要约60%英国人感染轻症新冠肺炎,来获得“群体免疫(herd immunity)“,从而达到保护全体英国人的目的。
此说一出,舆论哗然,反应不一。批评声音认为此举不仅风险大,而且还存在严重的伦理道德问题。世卫组织发言人玛格丽特·哈里斯(Margaret Harris)在接受BBC采访时表示,“我们对于这个病毒的科学性了解还不够,这个病毒在人类中的存在还不久,暂时无法获知它在免疫系统中的状况。… 每一种病毒在人体的作用都是不同的,同时会产生不同的免疫学档案,… 我们可以谈论理论,但目前我们面临的状况是,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随后于3月15日,英国卫生大臣马特·汉考克(Matt Hancock)在英国主流报纸《星期天电讯报》发文称:英国政府将在下周发布一项紧急法案以对抗疫情,“群体免疫“不是其中的一部分。“群体免疫”只是一个科学概念,而不是目标或策略。3月16日,英国出台了新规定,包括要求疑似症状患者及其同住者自我隔离14天,不支持大型集会,要求老人等弱势群体自我隔离12周,提倡在家办公等,从而改变了原先消极性的抗疫态度。
对“群体免疫”,病毒学家和医学专家莫衷一是。
钟南山院士4月10日在与韩国防疫专家在线交流中表示,目前新冠病毒基因突变,已非常适应在人体内生存,因此传播力度大,死亡率也比流感高20倍以上。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考虑迅速地发展疫苗,而不是靠群体免疫的方法,那样付出的牺牲和代价都太大。
张文宏教授4月9日在接受中国国际电视台英文采访时表示,“群体免疫”将会是一场灾难;但这场疫情让我们也看到了另一种情况,如中国武汉和意大利的一些城市,即使当地采取了防控措施,但仍有很多患者感染了新冠病毒,如果很多人已感染了新冠病毒,那么这个群体的“群体免疫”可能已经存在。他又表示道,“群体免疫”是一个科学问题,应该做更多研究进行探讨。
帝国理工学院(伦敦帝国学院)实验医学教授彼得·奥彭肖(Peter Openshaw)也指出,由于科学界目前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不够充分,就它[指病毒]对免疫系统的影响还有未知的方面,因此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来明确。
柏林夏里特医学院病毒学教授克里斯提安·德罗斯滕(Christian Drosten)在解释病毒传播原理时提到,在60%至70%的人感染病毒后,人群的自然免疫力将导致病毒无法传播。他后来解释道,“群体免疫”其实是在传染病基础上的数学推算,具体到新冠病毒,在没有疫苗的情况下,是一种现实的可能。
汉堡埃彭多夫(Hamburg-Eppendorf)大学附属医院安斯噶尔·罗泽(Ansgar Lohse)教授指出,德国目前所追求的“让感染人数曲线平缓”的做法,实际上已经走在了实现群体免疫的路上,只是没有明确的对外交流。他认为,让中小学重新开课是在可控的情况下允许感染发生,实现群体免疫第一步。… 目前重要的是在更加有效保护高危人群的同时,允许低风险人群感染新冠病毒,实现群体免疫。
伦敦大学卫生与热带医学院新发传染病学教授马丁·希伯德(Martin Hibbert)说道,越来越多人被新冠病毒感染,也会有越来越多人患病后痊愈,不少证据已显示他们会对病毒产生免疫力。获得免疫力的人越多,病毒越不容易传播。当人口中约70%的人被感染并康复,疾病爆发的几率会大大降低,这就是所谓的“群体免疫”。
德国社民党卫生事务专家卡尔·劳特巴赫(Karl Lauterbach)医学博士对实现群体免疫的主张深感震惊。他指出,就算按照最低的死亡率,也意味着德国最多会有50万人死亡。我们目前的目标仍然是在疫苗出现前,尽量减少感染病例。
利物浦大学兽医流行病学马教授修·贝利斯(Matthew Baylis)也认为,在没有可用疫苗的情况下,实现群体免疫的过程让人非常担忧 - 若以新冠肺炎病亡率1%这一低水平数值来估算,即便是英国50%的人群被感染,也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病亡水平。
英国珀布赖特研究所(Pirbright Institute)传播生物学小组负责人西蒙·古宾斯(Simon Gubbins)博士表示,群体免疫对病毒来说是一种“进化压力”,迫使它们不断适应新变化,以摆脱免疫系统束缚,如流感病毒就经常变异来产生人们免疫力无法应付的新毒株。然对于新冠病毒来说,目前还没有足够的信息来确认类似状况会否发生。
在媒体和社交网络中,“群体免疫”更多的是被解读为“消极抗疫”或“对疫情的放任自流”,更有人将“群体免疫”等同为“佛系免疫”,即指不采取任何病毒抵御措施而欲达到的免疫。在痛批“群体免疫”中,不乏措辞激烈的鞭挞之语,如:“血腥之路”、“不归之路”、“自毁长城”、“自暴自弃”、“大逃亡游戏”、“危险的闹剧”等。以上贬义性的解读,不仅本身含有谬识,还使普通民众对“群体免疫”这一本为中性的学术概念的认识和理解产生了误差。为还庐山真面目,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该概念作一透视,在此以德文的概念定义作为讨论的基点。为透明化,下面在透视德文概念定义时将注出原文。
“群体免疫”是流行病学的一个专业概念,源于英文的“herd immunity”,该术语中的“herd”原义是“畜群”,直译整个概念,中文谓之“畜群免疫”。“herd immunity”的德文对是“Herdenimmunität”。作为学名,中文现在普遍采用“群体免疫”这一更为贴切的译名。这里要指出的是,当初概念形成时之所以采用“herd”来定名,据说是因为群体免疫力的这一现象最初是在牛群中发现的。这一术语后为学界所沿用,形象化地描绘“群体免疫(community immunity / Gruppenimmunität)”。有人望文生义而认为,“herd immunity”这一概念是将“人等同于兽”,反映的是种“堕入兽性”而“不人道”的思维。这是种妄断,不足为取。
“群体免疫”描述的乃是一种针对传染性疾病的间接保护形式,这种保护形式是在很大一部分人群已经获得免疫力(不管是通过感染还是通过接种疫苗)后而出现的,从而使病原体的传播可能性在总体上得到阻止。由此也对无免疫力的个体间接产生增强保护(Herdenimmunität bezeichnet eine indirekte Form des Schutzes vor einer ansteckenden Krankheit, die entsteht, wenn ein hoher Prozentsatz einer Population bereits immun geworden ist – sei es durch Infektion oder durch Impfung – sodass sich die Ausbreitungsmöglichkeiten des Erregers insgesamt verhindern. Daraus ergibt sich indirekt ein erhöhter Schutz auch für die nicht-immunen Individuen)。
学术上,对“群体免疫(Herdenimmunität)”这一概念,可作不同的理解,例如:
指对某些传染性疾病具有免疫力的人群份额(der Anteil einer Population, der gegenüber bestimmten übertragbaren Infektionskrankheiten immun ist)
指具免疫力人在人群中的,超过便将导致该人群中新感染病例减少的份额参数(eine Kenngröße für den Anteil Immunisierter in einer Population, deren Überschreiten zu einer Abnahme neuer Infektionen in dieser Population führt)
指可保护人群免受新感染的免疫力分布(eine Verteilung von Immunität, die eine Population vor neuen Infektionen schützt)
指人群对疾病侵袭的抵御(der Widerstand einer Gruppe gegenüber dem Angriff durch eine Krankheit)
指并非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须具有免疫力来根除疾病的现象(das Phänomen, dass nicht jede Person in einer Population immunisiert werden muss, um eine Krankheit auszurotten)
如上述定义表明,群体免疫的形成可有两种途径:一是靠自然感染而形成群体免疫,在此称之为“自然群体免疫”,德文为“natürliche Herdenimmunität”;另一是靠接种疫苗而形成群体免疫,在此称之为“疫苗群体免疫”,德文为“Herdenimmunität durch Impfung”。
疫苗群体,免疫代价小,效应高,是彻底战胜病毒的最合适途径。但疫苗研发需要一定的周期,其成功与否也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在尚未有疫苗以及特效药的情况下,自然群体免疫便是所剩的唯一途径。
自然群体免疫的形成,以相当人群份额感染病毒为条件,并以大量死亡病例为代价。就这次新冠病毒疫情,有的专家估计需有60-70%的人受传染后,才能达到自然群体免疫。因此在抗疫实践中,在尚无疫苗和特效药的情况下,出于自然群体免疫而进行消极抗疫,甚至以自然群体免疫为抗疫策略,从而放松对疫情的管控并对病毒传播听任自流,这在政策和人道上是不可取的,也是国际社会所不予接受的。这种以消极抗疫所欲达到的群体免疫,本文称为“无控性自然群体免疫(简称:无控性群体免疫)”,德文为“unkontrolliert herbeigeführte Herdenimmunität”。
“无控性群体免疫”才是针对英国在3月12日至15日的抗疫态度而掀起的批评和热议的质疑对象,而不是“群体免疫”概念本身。此种澄清和甄别,应是有助于学术讨论的深入以及拨正对“群体免疫”的认识的。
与“无控性群体免疫”相对的是“有控性群体免疫(全称:有控性自然群体免疫)”,德文为“kontrolliert herbeigeführte Herdenimmunität”。这两类自然群体免疫涉及不同的抗疫态度和策略,前者为消极抗疫,后者为积极抗疫。消极抗疫者,如上面所述,乃为依据于自然群体免疫理论而来抗击疫情,为达到通过更多人的感染而实现自然群体免疫,因此在抗疫上不作积极干预,不取可行的强力措施。积极抗疫者,则不以实现自然群体免疫为目标,而是将抗疫努力集中于遏制病毒传播、阻止疫情蔓延、减少感染和病亡人数等方面。
既然可控性抗疫不以自然群体免疫为目标,那何以仍谓之“可控性群体免疫”?原来,即便采取了最强力的积极抗疫措施,成功地在较短时间内控制了疫情并使病毒传播归零,但这不意味着最终战胜了病毒,因为在通过疫苗或通过人群自身抗体而形成群体免疫之前,依旧存在着病毒卷土重来再次大流行的危险。只有达到群体免疫,不论通过疫苗免疫还是通过自然免疫,人类才能彻底摆脱受病毒侵害之忧,才可真正取得抗疫努力的决定性胜利。尽管积极的抗疫将自然群体免疫置为次位,但自然群体免疫作为一种客观现象,不仅始终存在并发挥着效应,而且也是抗疫所乐见其成的。因此“可控性群体免疫”这个概念在学术逻辑上是成立的。
在本文行将结稿时,看到了张文宏教授4月15日在我驻欧盟使团、驻比利时、荷兰、卢森堡使馆与上海市外办联合组织防控新冠肺炎疫情 视频讲座上的讲话。就关于“群体免疫”的提问,他表示,“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次我们传染病的控制是通过群体免疫的。那有没有见过群体免疫?有,一个是麻疹,我们建立了群体免疫。然后呢我们的天花,我们建立了群体免疫。水痘,还没有完全建成。是靠什么,是靠疫苗”。
这段讲话,前后两部分都提到了“群体免疫”,前部分说没有一例传染病靠群体免疫;后一部分则说有见过群体免疫,… 是靠疫苗。这种将同一概念分别用于肯定和否定语义的说法是有欠严谨,会令听众费解的。基于本文对“群体免疫”的概念释义以及对这一概念的分类,我们便可将张教授的上述讲话作如下注解而使之一目了然:
“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次我们传染病的控制是通过[自然]群体免疫的。那有没有见过群体免疫?有[,但是疫苗群体免疫],一个是麻疹,我们建立了群体免疫。然后呢我们的天花,我们建立了群体免疫。水痘,还没有完全建成。是靠什么,是靠疫苗”。
(本文撰写参阅了如下新闻报道和视频:
-【新华社】伦敦3月15日《英国的“群体免疫”,是科学还是无奈?》;
-【在线报道】4月9日《群体免疫?德国已经走在这条路上》
-【人民日报 - 微博】4月16日视频《张文宏谈西方国家群体免疫》)
作者介绍
原上海同济大学德语教授,洪堡学者,“德汉法律辞典”作者,1984年在德国鲁尔大学获语言学博士学位。现于德国柏林从事语言学和法律语言研究以及中德交流工作,长期担任德国联邦司法部特邀中文翻译,具备中德语言翻译公证资格,曾任德国柏林洪堡大学和中国政法大学客座教授。
资料来源:中德文化交流促进会,2020年4月18日,作者 周恒祥;视频来源:人民日报 微博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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