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当时我还在达姆施塔特读博,很偶然地参加了一个本市文化活动:“达姆施塔特,一个城市阅读一本书”(Darmstadt, eine Stadt liest ein Buch)。
最初是听说有个项目正在征求译者,把同一段小说翻译成尽可能多不同的语言。我听到翻译二字就激动了:这活儿我不干,谁干?于是很积极地去问,惊喜地得知,居然还没有人翻译中文版本。便报了名,很快收到一段有趣的文字,出自一位本地女作家刚刚出版的一本小说,讲的就是本市一大风景Oberfeld(我把它按字面译成“高坡”)上发生过的各种故事。
“高坡”位于达姆东北部,城市和森林之间的那片田野,是一片地势较高的开阔麦田和草地,以前是这个城市的副食来源,而现在则特意留空,为了给城市输送新鲜空气,当然也是人们热爱的散步去处。不论是沿着城里的街道走到尽头,还是从密密的森林里出来,眼前都是一片豁然开朗,绿草茵茵,麦浪滚滚,或是冰雪皑皑,衬着蓝天白云绿树的背景,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
我很快把收到的小说片段翻译成了中文,还为避免乱码,贴心地做成图片发给组织者。
没过多久就接到项目组织者的电话,才知道这个项目其实是一次朗读活动,要用尽可能多的语言来朗读这同一段文字,以体现达姆施塔特的国际形象。活动设在“高坡”边缘的一个旧日农庄的牛圈里:当然现在那已经是一个公益场所了。真是个大牛圈,能容几百人。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济济一堂了。拿到节目单,才发现他们居然搜集了30种语言!除了德语和本地方言,几种“大”语言,自然是少不了的:中、英、法、西、葡、意、俄、阿等等,还有瑞典语、波兰语、土耳其语、保加利亚语、车臣语、埃塞俄比亚语、意第叙语、韩语、越南语、印度方言等等。具体的安排是先由作者用德语朗读,再由本市的前市长用本地方言朗读,然后各种语言打乱次序登场。
其实看了节目单,我第一反应是暗自叹口气:算起来每一段至少要念1分半钟,听一个小时不知所云的鸟语,怪气闷的。所以看到中文排在前面,我还挺高兴,想的是万一无聊,完成任务就早早开溜。结果呢,一开场就被吸引住了。排在最前面是个穿红背心的库尔德壮汉,不带稿子就上了,冲着话筒,指手画脚,这一番慷慨陈词。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念的那一段话,但反正是把大家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掌声如雷。我原本觉得对一屋子牛弹琴很傻,准备随便念一遍敷衍了事,被他这么一鼓励,上了台也开始理直气壮、绘声绘色起来。30种稀奇古怪的语言,30个形形色色的朗读者,把全场数百听众深深吸引。当你无须理会语言的内容,语言和朗读者的其它特质就在比较中显露无遗:有的温婉,有的激昂,或是“间关莺语花底滑”,或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不论是哪一种语言,都是那么富有音乐性!
我虽然在做的题目就是少数语言的保护,心里还是难免扔不掉大汉语思想,其实对这些语言是否真正值得下大功夫去保护,不无怀疑。但今天听了那么多美丽的语言,心中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无论是成为世界语言的英语,还是我想不起名字的埃塞俄比亚土话,它们在今天的朗读会上平起平坐,展示着各自的美好和神圣。它们中的任何一种走向消亡,都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啊!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被感动的不仅是我这个对语言有专业敏感的人,而且是全体听众。作为朗读者,我获得了一朵玫瑰,一朵从此开放在我心中的玫瑰。
作者:俞宙明,同济大学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德国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