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日晚,第五届乌镇戏剧节落幕了。
结束也是开始,明年,第六届乌镇戏剧节定档2018年10月18日-28日,主题为:容。
戏和生活,是没法停驻的,它一直向着你所希望或者意外的方向流逝着。
作为本届戏剧节最大牌的剧团——德国柏林邵宾纳剧院带来的闭幕大戏《影子(欧律狄刻说)》(以下简称《影子》),是很多人在戏剧节下半程最为期待的一个作品。再加上这部戏的两个女人:导演凯蒂·米切尔(Katie Mitchell)、女主角朱勒·鲍伊(Jule Böwe),在3年前的天津,用一部《朱丽小姐》震撼了中国戏剧圈,很多人也是在那时第一次看到“即时摄影”的手段,通俗点说,就是在舞台上“拍电影”,6台摄像机同时拍摄,现场剪辑,实时投射大屏幕。
而这一次《影子(欧律狄刻说)》的文本,来自耶利内克,又是一个重量级的女人。我们依然在剧场里看了一部75分钟的“电影”,而且比上回做得更为极致和复杂。
2016年10月13日,奥地利剧团THEATER.punkt的《影子(欧律狄刻说)》在维也纳F23剧场演出
舞台中间,一台甲壳虫,一台通往冥界的电梯,4台摄像机对着演员拍——演员也不止是演员,他们还需要和技术人员轮流操作摄像机。拍摄、剪辑、配音与放映,在舞台上方的大屏幕中即刻呈现,一气呵成,一镜到底,没有cut。而演员的情绪不停打断、转换,比如,前一秒,欧律狄刻被毒蛇咬了,倒在地上痛苦万分,观众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她马上爬起来,跑到舞台左侧医院的床上躺着被急救。
这比单纯拍一部电影更难,不容许有一点闪失,必须无缝衔接,我们看着一大群人在舞台上跑来跑去“工作”,像一个片场,而不是舞台。不知有多少观众的眼睛一直盯着大银幕,而忘了看一眼局限的、被隔离的、看不清的舞台?
究竟是电影,还是戏剧?戏剧最有魅力的在场感,还重要吗?
10月28日下午6点20分,离《影子》第三场演出还有40分钟,站在乌镇大剧院后台走廊尽头的电梯口,一个通往化妆室和舞台的交界处(和剧中交相辉映了),我们抓紧时间和女主角朱勒·鲍伊(Jule Böwe)、男主角雷纳托·舒其(Renato Schuch),以及助理导演马修·凯斯里奇(Marcel Kieslich),聊了一下。
女主角和男主角
助理导演马修
特别感谢德语翻译索尼娅·希林斯基,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剧组的故障检修员,其实她在剧中也露了一下脸——男女主角在服化间亲热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忽然推门喊“还有五分钟”。
再介绍下男女主角。
女主角朱勒——借用一位朋友的话:她就是邵宾纳的青衣。1999年,她正式成为邵宾纳剧院的一员,这18年里已经在剧团演了38部作品。《影子》之前,今年很多观众已经在天津见过她一回,在卡斯特鲁奇导演的《俄狄浦斯》里,她演克瑞翁。
而男主角雷纳托是80后,生于巴西圣保罗,2015年加入邵宾纳。他和凯蒂·米切尔合作过的戏,比朱勒要多,有5部,包括2011年根据伍尔夫作品改编的《海浪》(2006年首演,雷纳托在2011年加入),这部戏里,米切尔已经尝试多媒体运用的可能性,探索了各种叙事方法。
今年,两人又共同出演了邵宾纳剧院的最新作品莫里哀的《无病呻吟》。
“电影银幕”在调试
5点50分,剧组开会,大屏幕也在做着最后的调试。屏幕上出现了测试图,有黑白与彩色的光谱,还有一只小猫,以及一组数字:1280*544。
这是屏幕分辨率,而这块大屏幕长8米、宽3.35米,其实,就是2.35:1的主流电影比例。这种比例,相比我们家中电视、显示器屏幕比例要更细长,展示的内容更有电影质感。
这是戏剧舞台上一块“电影银幕”的讲究。
而后台的箱子上贴着的一张标示,此刻看来意味深长——《影子》,从乌镇,到天津。
就在发稿前,10月30日晚,天津大剧院官微确认了那个遗憾的消息——
时间,停在了乌镇。
我们的脸是自由的
《影子》延续了米切尔对即时摄影的深度运用。你们又是演员,还要当技术人员,这对你们的表演有哪些挑战和要求?
朱勒:在这部戏里,一切都得那么的精准,所有成员都有自己明确的任务与责任,如果一切都顺利,戏就成了。演出时,你不能做任何在排练时没有决定的事。每场戏,你必须准确地、非常专注地做相同的动作。
所以演出时,演员没有任何即兴发挥的空间?
朱勒和雷纳托(异口同声):没有,完全没有,零。
这对你们来说痛苦吗?
雷纳托:是的。作为演员,你希望每次都能根据新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反应。对于演员来说,创造不同的瞬间是很重要的,在专注之余也要能演绎得灵活。这部戏是一次不同的挑战——但并不是说,这部戏让我们觉得无聊,它需要的是另一种层次的专注。
朱勒:我们的脸是自由的。(她哈哈笑起来)
雷纳托:对,每次演出,镜头下表情都会稍微有些不同,但你不能做完全不同的演绎,不然整部戏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
导演凯蒂·米切尔如何指导你们来实现如此高度的精准和专注?
雷纳托:我想,秘诀是重复、重复再重复。在排练的时候,我们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地按照演出的顺序排练每一个画面。然后我们再反复编排。排练过程中,我们开始逐渐将所有的编排、动作在大脑中记录下来了。
像肌肉记忆一样?
朱勒:完全正确。
雷纳托: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有一本本子,我们将所有细节都记下来,在台上能用到它。这样我们在表演过程中,口袋里总有一个备忘。细节包括对焦、距离、镜头数等等等等,这些都得要记录下来,来使我们每次呈现出的,都是同样的画面。
朱勒:在舞台的地面上,我们有800个mark,我站在这里、那里(比划),摄像机在这里、灯光在那里……(笑)
雷纳托:对,舞台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责任。
这是一台机器
鲍伊女士,欧律狄刻和俄耳浦斯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神话。您如何理欧律狄刻这个女性角色?
朱勒:在神话中,我们不知道俄耳浦斯为什么回头看她的妻子。在耶利内克和米切尔的改编中,很明显,是欧律狄刻逼俄耳浦斯回头的。留在阴间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一次意外。
舞台上,演员的情绪往往是连贯的,而这部戏因为即时摄影,演员在舞台上必须非常迅速地变化和调整状态,以及各种转场,你们是如何准备的?
朱勒:这正是这部戏的有趣之处——这一秒你在表露某种情绪,下一秒你就要做一些技术活,得要非常迅速地改变情绪。
雷纳托:刚刚我讲到,在排练中,你知道整部戏的编排,然后开始记忆在什么时候你要做什么。所以你一定不能专注在自己的情绪、情感上。因为你要转换到其他不同的状态,做一些技术活,然后再回到表演中。对演员来说,是非常有技巧性的工作。在表演的时候也是,要演绎出先前定下的情绪。
如此一来,对于演员,演出的乐趣在哪里?
雷纳托:对我来说,乐趣在于,整个团队……
朱勒(插话):是的。
雷纳托:这是一台机器……
朱勒(插话):这是一段旅途……(笑)
雷纳托:零件互相接合。如果其中一处出了偏差,一切都会出错,所有人都会面临严重的问题。所以,我们凝聚成一个团队,是相当重要的。这是对我来说,最有乐趣的一点。
朱勒:对我来说也是。
一个世界比另一个世界更有存在感
请问助理导演,技术团队工作又需要多精准?
马修:非常、非常精确。
能举几个例子吗?
马修:一旦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的动作不够准确,就会影响到所有演出成员。在《影子》的舞台上,有很多线缆来连接摄影机、银幕和其他机器。有一次演出,有技术人员将布景推过了线缆,线缆不工作了。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你们怎么应对这些情况?
马修:我坐在场下,注意着台上所有的情况。台上还会有一个故障检修员(注:就是我们的德语翻译索尼娅),她相当于我在台上的眼睛。如果我们确实需要停下演出,我和她会讨论如何停下、怎么停下、如何继续。
能不能说, 解决问题的这部分工作,也是戏剧的一部分?
马修:对这部戏来说,绝对是的。
《影子》的原作、导演、主演都是女性,耶利内克的文本也打破了女性的一般形象。作为一名男性,对于这部戏的女性主义视角,如何理解?
马修:米切尔是许多欧洲年轻女戏剧人、女戏剧导演的偶像,她总在努力为女性在剧场找到位置。这就是为什么这部戏,我们有3个女摄像师,这很好。
与凯蒂·米切尔合作,是怎样的状态?
马修:米切尔是一位非常有条理的导演。她对《影子》有一个完整的掌握,但她没有参与媒体制作,她不在舞台上,做的不是具体的事务。这部戏的每个部门,都有一个受她领导的人来负责,哪里出现了问题,她会及时地解决,然后退一步,观察着一切,不多加干涉。
这部戏的一切都很有条理。她总是说,这部戏像钟表机械一样运作。
在当代剧场,即时摄影的手法这些年很流行,中国导演也在做各种探索,但很多人会问,这究竟是电影还是戏剧?技术团队如此劳师动众,真的只是为了在剧场“拍”一部电影吗?各位怎么看?
朱勒: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能创造出两者的结合:完美的影像和完美的拍摄过程,舞台上两种叙事能够交汇。演员和工作人员对《影子》也有批评。因为它的结合或许没有凯蒂·米切尔其他的戏剧好,比如《朱丽小姐》。
雷纳托:有时候作为演员,在舞台上,将两个世界融合起来是好的做法。有时候,会感到其中一个世界比另一个更有存在感。对我们,这也是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在舞台上做这个?我和米切尔合作过大概5部戏了,有时候两种叙事都成立、成功,有时候则不,这取决于我们的概念和实现程度。我们试着将影像和现场表演共同创造出来。有时候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密切的,有时候则松散。有时候技术的比重更大,有时候表演的比重更大。
马修:戏剧、电影,两者都是。创造一部即时电影,是在解构电影的幻觉,解构媒介的幻觉,对我来说,这是重点之一。我们专注于创造一部即时电影。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是为了这部电影,但在舞台上发生的,是戏剧。
最后,个人很喜欢耶利内克的这个本子,其中女性主义的视角,在《死亡与少女》戏剧集中也有痛彻的体现(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过)。《影子》还没有中译本,大家可以在美国一本关于艺术和演出的期刊《PAJ: A Journal of Performance and Art》上(Volume 39, Issue 1, 2017),看英译剧本,直奔73页-118页,一共46页,英译大约26000字。链接:https://muse.jhu.edu/article/647204
最后的最后,送上这首《The Party's Over》,《西方社会》的终曲,也是今年我在乌镇戏剧节看的最后一部戏,非常喜欢。
撰文|马黎
翻译 整理|索尼娅·希林斯基 马正心
图|马黎 乌镇戏剧节
感谢|王茜
资料来源:微信公众号“呆着”,2017年10月30日
https://mp.weixin.qq.com/s/Agsh6d2p90rGjqY61LkuY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