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德国印象,人们自然会想到那些惯用的标签:“严谨”、“秩序”、“细致”、“严肃”、“刻板”、“不懂幽默”……这样的“标签化”虽然未免过于绝对,却也不能说全是成见。可以说,德国在工业领域、思想领域甚至在足球运动上的诸多建树和辉煌成就,都离不开这种严谨求实的“民族性格”。然而,人们不禁会产生这样的一个疑问,艺术,尤其是被看作最让人捉摸不透的音乐艺术,不是最依靠那漂浮不定的“天赋”的吗?而“刻板”“严谨”、连“幽默”都“不懂”的德意志民族是如何创造出了音乐艺术历史上伟大的成就呢?
要解开这个迷惑,我们得回答两个问题:第一,音乐到底是什么;第二,“德国音乐”是什么样的音乐。
音乐到底是什么
音乐可以视为一种以感性体验为目的、用声音材料构造出来的组织。这里的“感性体验”暗示着人们通常理解下的“神来之笔”,“声音构造”则意味着实实在在的、需要“一砖一瓦”地去进行的“构建工作”。优秀的音乐作品,尤其是“艺术音乐”作品的诞生,往往不仅需要那神奇的“灵感”,还依靠着事无巨细的“构造”工作,如作曲时对于旋律、节奏、力度、和声进行等因素的构造。(西方)艺术音乐(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严肃音乐”、“古典音乐”)的作品有着多层次的“立体”的结构。这里面的构造关系就如同建筑中各个零部件的相互关系,是理性且复杂的,其逻辑的繁复程度很多时候绝不亚于数学、机械等自然和工程学科所处理的问题。由此发展出复杂的理论体系,并仍在实践中不断地更新。
“德国音乐”是什么样的音乐
德意志民族是十分乐于并且善于进行复杂的构造工作的:从儿童对组装式玩具的狂热,到成年人在日常生活中对工具与制作的爱好,从德语语言中渗透着的对于繁琐的逻辑之推崇,到社会中随处可遇见的繁复的规章体系,这种对于复杂的结构逻辑的爱好是深入德国人血液的又一重要“民族性格”特征。它与本文开头提到的一些“标签”一同为德国民族目前在若干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构筑了坚实的基础。
德国的Playmobil组装玩具 © http://unternehmen-heute.de/news.php?newsid=480930
德国的家庭工具间
© https://www.sat1.de/ratgeber/wohnen-garten/do-it-yourself/hobbywerkstatt-was-bei-der-planung-zu-beachten-ist
德国某城市种类繁多的公交车票© www.stadtwerke-muenster.de/fileadmin/stwms/busverkehr/produkte/dokumente/HST_TicketsPreise__MS_2017_web.pdf
如此,德国民族在西方艺术音乐领域举世瞩目的成就也就容易理解了。如前所述,西方艺术音乐是从中世纪宗教音乐的土壤中逐渐独立生长出来的一种长于多层次、“立体”式“构造”的音乐种类。它的发展经历了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若干阶段。无论是文艺复兴、巴洛克复调音乐的辉煌传统(以J.S.巴赫为顶峰),还是古典主义主调原则下庞大的交响曲组织形式(贝多芬),都强调着这种特性。浪漫主义时期,由于情感表达的大幅膨胀,“构造”的主线似乎退居后台,作为技术线索隐性地发挥着它的基础作用;而当情感的宣泄终于冲破了统治了400多年的大小调系统,“构造”的主线再次凸显,“无调性”的十二音体系前所未有地强调着“构造”的精神(勋伯格)。这些发展都离不开德奥音乐家的贡献。
《音乐的奉献》--- J.S.巴赫
[此曲出自巴洛克时期的J.S.巴赫创作的《音乐的奉献》(BWV1079)。巴赫在这十八小节的结尾写下了水平翻转了的谱号、调号和拍号,意味着这记写下来的单旋律声部可以令两个乐器分别从前往后和从后往前同时地演奏,形成双声部对位。这个出乎寻常的构造,显示他精湛的对位技术。而Jos Leys制作的这个视频,以形象的方式图示了巴赫此曲的奇妙“构造”。]
横向来看,“德系”的音乐,相较于其他欧洲民族,也是以“构造”为其倾向与擅长的。与意大利音乐的优美旋律和法国音乐的细腻音色不同,德国音乐给人留下的印象更多的是逻辑严谨、结构规整的“立体”式动机发展——以一个短小的音乐主题为基础材料,在纵横两个维度上逐渐发展出庞大作品的作曲方式。听柏林爱乐,那种既层次分明又整齐如一的演奏,不由得令人赞叹其细腻至极的“逻辑性构造”式演绎。
在我看来,“构造”之美不仅是“德系”音乐艺术的倾向性特性,也是德奥民族对于西方艺术音乐最重要的贡献,因为这是使其区别于其他音乐品种的重要特征之一。然而,这里要强调,我们说“构造”是“德系”音乐艺术的特性,绝不意味着它可以脱离听觉的“感性体验”而单独存在:无论是巴赫精湛的复杂对位、贝多芬动力的交响乐结构系统、瓦格纳庞大的音响效果,还是无调性音乐的初衷,“德系”音乐艺术的“构造”之美始终没有离开它“感性体验”的目的;也就是说,所有的“构造”工作都是以听觉习惯规律为出发点,以最终的听觉效果为目的地。相反,若一个作曲家迷失于纯粹的“数理”构造,音乐艺术也就失去了它作为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艺术”的最基本的条件。因而,这里所说的是一种诉诸于听觉享受的“构造”之美,“德系”音乐可以印象化地定位为一种崇尚“构造”之美的音乐,它顺理成章地体现着德奥民族对于复杂性“构造”的一贯热爱。
作者介绍
陈楠楠,音乐学专业博士生,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后赴德继续深造,目前就读于德国明斯特大学。主要关注点在于全球化语境下的中西音乐文化和音乐美学问题,以及视觉与听觉艺术的关联等。愿以此专栏与大家分享跨文化的学术与生活中的点滴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