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L担心的主要是一件事:“担心必须出业绩,担心再也出不了业绩,担心失去本心。”他是中国年轻一代的商人,他们面对的中国市场,不再像上一代人那样一片空白。他们必须付出很多倍的努力。
L,31岁,亲子早教从业者
L先生愿意和我聊,是靠了一个共同的德国熟人中间介绍。“那个是我兄弟,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现在就在自己的公司里招待我们。一家亲子早教机构。“你去网上查一下就知道了,挺有名的一家,经营某种儿童相关业务,反正我这个朋友做得挺成功的。”我去谷歌了一下,发现我这个熟人说得不错,这家亲子早教机构的确在中国业务做得相当大,据说光这城里就有几十家店。如今大城市的市场已经趋于饱和,要向中小城市扩张了。中国很大,这个市场简直是遍地黄金,因为中国人最看重的,除了成功,就是后代的教育了。所以这个概念很容易吸引那些拥有经济实力、又努力想把孩子培养成坚韧而富有的大人物的父母。
这一实践最近在德国也有人开始尝试,就在慕尼黑。而其源头则可回溯至1976年的加利福尼亚。当时有位忧心的美国妈妈想给自家孩子做点什么,却没有找到一个促进孩子身心发展的亲子社团。她于是自己创办了一个这样的社团。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不过中国教育的现实又是怎样的呢?骑小马、在后院里、山野间尽情玩耍的孩子们?自然不是了。中国孩子们可以在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一家大商场里找到。今天在这里玩耍,明天在这里血拼,这倒是很务实的安排。于是,我们上了几节自动扶梯,推开一扇玻璃门,中国的儿童仙境呈现在我们面前,充满童趣、色彩斑斓。我们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设计得很完美,处处为幼儿着想,而且一尘不染。这里整个氛围非常有爱,不过在我看来更像个现代化的儿童牙科诊所,干净得有点瘆人。墙上贴着计划表,有日期和图片。墙边堆放着玩具和训练器材。大致就是一个好玩的实验室。只是今天这里没有孩子,就我们几个。我们等了一会儿,L先生出来接待我们了。他还很年轻,真的很难想象他是这个亲子机构的领导。我总感觉他和这里格格不入,似乎这里并非他的主业,他平时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做事的。我这么想也不算错。因为L先生主要做的是人事工作,同时也参与了许多其他的项目。出身中产阶层的他,希望能借此跃升至上层成为金融精英。他尤其想做一名投资人。他为此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赢取信任,打造关系。而他又有一个很小的儿子,才两岁,让他非常挂怀。儿子常常让他回想起自己并不快乐的童年。“我父母扼杀了我的童年”,他以很快的语速说道,后来他又以不同的说法多次强调了这一点。所以他到这个地方来做经理也就可以想象了,主题恰好契合。
我们在一个大房间落座——坐在地上喝咖啡。这是一间儿童游戏室,橙色的地毯、橙色的墙,墙上还有机构的Logo,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那么孩子们来的时候,在这里做什么呢?是玩音乐,还是自在嬉闹?见我们问起,L回答说:“不是这样的。亲子机构更关注父母,让父母学习如何根据孩子的发展阶段认识孩子的能力,并给予正确的应对。”他向后倚靠在墙上,继续解释说:“每个小组十名孩子,领队在游戏的时候观察孩子和父母的行为和互动,然后做出诊断。”如果发现行为有异常的孩子,还会到外面继续观察。这就是他们的做法。我们点点头。
所以这个亲子机构其实不是儿童游戏场,而是一种由超级保姆负责的早教训练,通过设计精巧的游戏找出亲子间存在的每一个问题,而后以教育的方式根除之。对于在育儿方面缺少经验、不确定或不敏感的父母来说,这不仅不是坏事,无疑往往还是一件幸事。但这样的诊断也意味着行为模式被固定,像数学公式一样预设规范,藏在鲜艳的色彩和良好的意愿背后的潜在意图,是要尽早地、高效地把孩子们纳入中国的成绩体系中。因为自由玩耍和想象常常被看成是浪费时间,是干扰甚至危险因素。比如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入学的时候一般都要已经会读写和计算了。人们对此越来越不满,但又更担心孩子跟不上同龄人。那么倔强的孩子或犯错的父母怎么办?当然不应该让这种情况出现了。L说:“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他虽然强调自己不是专业人士,无法对整个方案做进一步的讲解,但他此刻还是显得严肃认真,因为教育的道理简单明了、无可辩驳:
“儿童行为不当,责任全在成人。”
这是一个古老的中国原则,即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而正因为此,L从儿子三个月大起就带他去亲子机构。要一直保持警醒,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不过还好,迄今为止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我儿子睡梦中还在笑”,他说,“他是个快乐的孩子”,并希望他可以一直快乐下去。他希望儿子的成长不要有压力,“顺其自然,充满想象和创意。”不要像他自己那样。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大自然中度过的那些时光是多么美好,“但在学校里我常常睡着”,梦见自己正在挖土豆钓鱼。L笑了,笑得却又有些苦涩:“这年月,钓完鱼还得吃点抗生素:什么都有毒了。”如今没用的绿地被无情铲平,盖起住宅楼,顺便再盖几个商场,让人们另外有个去处。“不管怎么说,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学生,让我父母操碎了心”,他又继续说,“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从来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总把我和别的孩子比较,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他总是听到这样的话:
“你学习怎么就比不上你表弟?你为什么不跟阿姨打招呼?”
日复一日的嫌弃和指责毁了他的童真世界和他的好奇心,以致于他后来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的处境一直没有改善,后来想学一门手艺的愿望也遭到了拒绝。他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在无尽的压力下,他不再渴望回到大自然,而是开始梦想走出学校,进入某个权威结构中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找回自我价值。要么去当警察,要么去当兵。他入伍当了两年兵。最重要的是离开了家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没能高中毕业,但得到了自由。不错,“内心的自由”。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意识到:“现在我要学点什么东西了”。他先学习市场营销,并进入媒体领域做访谈。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注重成功和规范,价值观已经在那了,所以他钻研的主要是成功的创业方案。教育也是他感兴趣的方面。他无师自通地在中国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凭借勤奋和商业天赋,终于得以及时为自己的小家庭打下了基础。也算是小有所成了。“我妻子是全职太太”,他今天可以这么说了,“她不需要上班。”他为此而感到自豪。同样让他自豪的是,他也为孩子的未来打下了经济基础。童年时代对一生的影响有多大,他自己非常清楚。他的痛苦如今已经变成他最大的担忧:“我担心再也出不了业绩!”他最大的梦想恰恰也是:“要获得更多的业绩。”而因此,他想为儿子打下的基础就是:“让他尽早为业绩上的压力做好准备。”
他已经为儿子打造了空间,就是这家亲子机构。有意思的是,他的那个德国朋友却把自己的两个小小孩送进了森林幼儿园,整天闹腾,皮得不得了。“我是行家”,那个朋友总是那么高调地说,也许真是吧。他们两个之间的差别大得不能再大了。因为在中国其实很多小孩每天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没在草地上疯玩过,没亲近过小动物,也没时间干这些。虽说也有个别孩子跳出了这种狭隘的教育理念,人们对孩子们的职业愿望似乎也一般持开放态度,但大多数孩子还是被困在向上奋斗的既定思路中,虽然不时也会稍作反抗,但最终还是走着为他们铺好的道路。
“千万不要相信父母说的:我孩子以后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有一次一位年轻的编辑很肯定地对我说,“这永远不会是真的”,孩子们从小就习惯于让别人来告诉他要做什么,“家长、老师,或是政府。”人们对他们的最低期望是读完大学,然后找个不错的工作。不过这也没什么大问题,因为:“中国人不习惯自行其是。”所以其实中国人对教育也并没有真的那么怨声载道,无论是在体制内,还是在家庭里。因为家庭是神圣的。而正因为它是神圣的,所以L先生的总结也是神圣的:“我父母这么做,都是出于爱。我是独生子女。其实他们一直都以我为荣,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而已。”
话到这里,德国人也许会评论说:你这不是猫找尾巴——又转回去了吗?不过中国人多半会说:别装了!因为:“在你成功之前,没人会在乎你的尊严。”这句话也是我常常听到的。中国的车轮就以这种方式不停地转下去。如今L想的不是赚小钱而是赚大钱,有时他也会思索一下佛家的智慧。他特别想知道的则是:“德国人怎么了?是不是太懒了?一点野心都没有吗?他们为什么不想挣钱?企业上升得这么慢他们也能满意?”这些他都难以理解。德国人的理想?少一些发展?批判数字化?奇奇怪怪的想法。“我通过工作来定义自己”,他说,以及,“我喜欢赚钱。”
Simone Harre(西蒙•哈尔)
作者:Simone Harre(西蒙·哈尔),德国人文学者,作家,为报刊撰写人物传记和文章,亦创作小说。她曾在德国和中国分别花费五年时间向人们询问对幸福的定义,并把她2014年以来在中国的访谈在德国结集出版。经她本人授权,“中德人文交流”公众号对访谈集进行选译连载,译文视情况略有删改。本系列图片与视频均由作者提供。
https://simoneharre.com/
译者:俞宙明 同济大学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