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动态

保罗·策兰:数数杏仁 | 中德四季晨昏杂咏

发布时间:2021-06-25浏览次数:1954

歌德,一个伟大的名字,德意志民族文化的代表和象征,他不仅对德国和欧洲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对遥远的东方文学也投之以高度的兴趣与关注。借歌德晚年创作的组诗“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之名,我们随同岩子老师一起走进“远方有诗”中德时刻,一同去唤醒沉睡在心底深处最纯粹最古老的诗意,那是一个民族的血液里流淌不断的审美积淀与呼唤,那是在历经了仕途和情感风雨的洗礼之后,心的回归,生命的回归。

  

  

数数杏仁(又名:无题)


作者:保罗∙策兰

翻译:岩子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让你夜不成寐的苦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吧:

 

我寻觅着你的眼睛,

那双你睁开时却无人理睬的眼睛,

织纺着那根秘密的线,

线上缀着你心思的露珠,

露珠沉坠向陶罐,

一句无人会意的箴言护佑着的。

 

在那儿你才完完全全走进名字,你的名字。

你迈着扎实的步履走向自己,

钟锤在你沉默的钟楼里自由舞摆,

无声的轰鸣撞你而去,

死神也将你搂进臂弯,

浑然一体你们仨漫行在黑夜。

 

把我变苦吧。

把我数成杏仁吧。

  

© Alois Payer 

 

ZÄHLE DIE MANDELN 

(auch Ohne Titel)

 

Paul Celan

 

Zähle die Mandeln,

zähle, was bitter war und dich wachhielt,

zähl mich dazu:

 

Ich suchte dein Aug, als du’s aufschlugst und niemand dich ansah,

ich spann jenen heimlichen Faden,

an dem der Tau den du dachtest,

hinunterglitt zu den Krügen,

die ein Spruch, der zu niemandes Herz fand, behütet.

 

Dort erst tratest du ganz in den Namen, der dein ist,

schrittest du sicheren Fußes zu dir,

schwangen die Hämmer frei im Glockenstuhl deines Schweigens,

stieß das Erlauschte zu dir,

legte das Tote den Arm um dich,

und ihr ginget selbdritt durch den Abend.

 

Mache mich bitter.

Zähle mich zu den Mandeln.

  

© Museo-on.com

 

译者说诗:

 

策兰的诗以晦涩沉重而著称,奇崛而密码般的语言和意象,扑朔迷离,似是而非。单单一个人称代词“你”,即会叫你琢磨来,琢磨去,无法肯定诗人所倾诉的对象到底是谁。母亲?亡灵?上帝?情人?读者?抑或他自己?譬如这首《数数杏仁》: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让你夜不成寐的苦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吧:

 

Zähle,数数,对“你”的命令式,现在时。也就是说,“你”正被请求数杏仁。从第二句里我们得知,这些杏仁的味道是苦的,苦得让“你”夜不能寐。接下来的第三句,“把我也数进去吧”。到此为止,诗中出现了一个“我”和一个“你”,这个“你”不知指代的是何人?

  

© Jean-ClaudeEncalado



接着,时空切换,由一个“:”号带引出了两段以过去时态所呈现的情境——“我寻觅着你的眼睛,……”到“浑然一体你们仨漫行在黑夜”。这两段诗文,单纯地从语言层面来看,似也没有什么生僻或不可理喻的字眼,惟独教人颇费猜详的,是围绕着“陶罐”的那几句,如“一句无人会意的箴言护佑着的”,尤其是“在那儿你才完完全全走进名字,你的名字”?陶罐,何物是也?

 

在此需稍加说明的是,之所以第二段和第三段的译文放弃使用“曾经”之类的时间副词以显示微妙的时空切换,除了中文语言习惯以及上文中的“夜不成寐”,后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挑明如下情境可能已经发生或多次发生,再就是出于保留原有的带入感和现场感的考虑。“我”身陷其中,与“你”一起“织纺着那根秘密的线”,那“线上缀着的心思的露珠,”是你的,也是我的。

 

最后一段,短短两句,又回到了现在(时),诗人苦苦哀求道:

 

把我变苦吧。

把我数成杏仁吧。

 

接下来,我们一起来琢磨琢磨陶罐。陶罐,最古老不过的容器也。六千多年前的半坡先民就有烧制,古希腊人用它盛水、盛酒、盛橄榄油,古犹太人甚至用它保藏圣经的经文。不过,陶罐,即“Krug”一词,在拉丁语中亦作“Urne”解,即盛放死者骨灰的骨灰瓮,而策兰亦有一本诗集叫作《骨灰瓮之沙》(Der Sand aus den Urnen)。此外,在犹太墓地,时有看见镌刻着象征洁净的罐或杯图案的墓碑,表示祭司在为死者举行葬礼之前,已进行过洗手礼。简而言之,亦与死亡有关。

 

从《数数杏仁》的上下文来看,这里的陶罐应为后者,即骨灰瓮的隐喻。缘何?因为“死神也将你搂进臂弯”;因为“在那儿(陶罐)你才完完全全走进名字,你的名字”。我们知道在希特勒法西斯专政之下,数百万犹太人惨遭屠杀,尸体被抛入焚尸炉火化,一反犹太教徒,尤其是正统派或保守派的丧葬习俗。我们也知道那些被关押在集中营里犹太人没了姓名,只有代号或曰囚号。那么,什么时候他们才得以拥有自己的姓名呢?在“陶罐”里!当他们成为灰烬,成为“Der Sand aus den Urnen”——骨灰瓮里的“沙子”时!——这也正是主宰诗人写作的命题!

 

© Jean-ClaudeEncalado



策兰的双亲便是这数也数不清的“沙子”之一。令诗人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是,在父母被纳粹带走前曾因去或留的问题发生了一场争执,当他回到家里时,已是人去楼空。他找到了父母被关押的地方,隔着铁丝网却不能以身相救,不得已抽回被看守撕咬的手,逃了。后来,在跟其忘年之交犹太女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内莉·萨克斯回忆时,策兰泣不成声。不难想见,诗人有过多少个不眠之夜,问过多少个如果、如果。策兰与策兰一家的遭遇乃千千万万个犹太人和犹太家庭的小小缩影,那一颗颗苦不堪言的杏仁,意味着一个个被德国纳粹杀戮的犹太生命,无数个父母,无数个亲友,无数个犹太男女老少所遭受的苦难。为此,他痛不欲生,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苦杏仁,成为“你”,成为“你们”中一个。

 

策兰,一个悲苦而不幸的劫后余生者,一个至死也未得以摆脱黑暗与迫害的不甘饮恨吞声者。

  

  

关于诗人:

Paul Celan (1920-1970)



德语犹太裔诗人,出生于乌克兰境内一个居民一半讲德语,一半讲罗马尼亚语和乌克兰语的多民族多文化城市切尔诺夫策(原属罗马尼亚)。1942年,策兰的父母与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一起被强逐到纳粹集中营,并先后惨死在那里。策兰本人虽幸免于难,但被迫为德国占领军做苦力。二战结束后,策兰仍长期处于一种没有国籍,没有财产的半流亡生活状态,直到1955年才得以入籍法国,正式脱离了“罗马尼亚难民”的身份。那首成笔于1944/45年,后来震动了德语诗坛的“废墟文学”必读——大屠杀文学代表诗作《死亡赋格》,给他带来了接二连三的荣耀:1958年获不莱梅文学奖,1960年获毕希纳文学奖,成之为与歌德、荷尔德林、卡夫卡、里尔克一般令世界瞩目的德语作家和诗人。

 

策兰出版有多部诗集,其诗歌意象深罕,语义晦涩而扑朔迷离,字里行间几乎无不潜伏着诗人难以摆脱的苦难身世,以及精神层面上的无家可归。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囿于反复发作的精神分裂和抑郁症,策兰的工作与生活严重失常而不能自理。1970年5月1日,这位《罂粟与回忆》《语言栅栏》《从门槛到门槛》的作者的尸体在距离巴黎大约十公里左右的塞纳河下游被一位垂钓人发现。

  

  

作者简介

 

岩子,曾为大学教师。80年代出版了第一本译作。90年代留学德国。21世纪走向写作。国内外已出版译著或合集十余部,其中有唐诗德译《轻听花落》。

 

【本专栏译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或转载请注明出处。对侵权行为,作者将保留以法律手段追究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