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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美猴王自我完善的旅程 | 《西游记》德语译者林小发视频专访

发布时间:2019-02-23浏览次数:212

《西游记》德语译者Eva Lüdi Kong(林小发)谈文化差异与共性、域外概念的处理与翻译的未来。1999年至2016年,林小发用十七年时间完成了《西游记》首个德文全译本的翻译,并因该书获得2017年莱比锡书展奖。   

林小发 © wikipedia.org



为什么要读《西游记》?


西游记对我来说是一部非常特别的经典作品,因为它有自己的特色,一方面它是一种童话式的历险故事,其中包含了很多可以称之为“传说”的东西,是一个非常庞杂的文本,同时里面也交织融汇了整部中国思想史。


这部小说可以从完全不同的层面来解读,你可以把它当成故事和历险记来读,也可以在更深的层次上把它理解为一种个体精神的完善过程。



这部小说讲述了什么内容?


它以一个历史故事为蓝本,讲述了公元7世纪的时候,玄奘和尚从都城长安出发,长途跋涉前往印度求取真经的故事。这就是小说的基本情节。事实上,玄奘花了17年时间在印度各地游历,最后又回到中国,这在当时来说是一个奇迹。一个人长途跋涉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又回来,并且还带回了佛教典籍。于是玄奘西游的故事流传开来,最初是在佛教界和寺庙里面流传,其中也带有一点传教色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故事开始独立成章,通过说书人在勾栏瓦舍的讲述,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不断传播和扩充,最终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部小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它讲述了玄奘和尚奉皇帝之命,前往西天取经,一路上历经千难万险和各种诱惑,在四位徒弟的帮助下一次次脱离险境的故事。西游记还有一个引子:它讲述的是美猴王的故事。也就是说,以美猴王为中心,讲述了他从宇宙混沌中诞生,又在取经途中一路自我完善的过程。美猴王是心灵的象征,他代表了人的内在,人的精神性,这构成了小说的另外一重框架,它把流传已久的西游记的故事放到了人类精神的发展历程这样一个框架里面来讲述。


德文版《西游记》插图



您花了17年时间来翻译这部作品?


我经常说,不是我翻译了这本书,而是这本书翻译了我——或者说,是它太吸引我了,所以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动笔翻译,我是怀着一种激情来做这件事的,或者说是一种忘我的投入吧,因为太喜欢这本书了。我的译本得到了人们的认可,还获了奖,于是人们就说,“您坚持了这么久,太不可思议了”。中国读者也常常说,做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并且坚持到底,这样的决心和毅力太厉害了——不是的。我想说,事情也可能是另外一种结局,这本书可能一直躺在抽屉里无人问津,然后我回过头想一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它也可能是这样一种结局。所以这是一种冒险的行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一种专业的做法,尤其是在没找到出版社的情况下,一般人是不会花上十年时间去翻译的。我大概是在译了一年后才开始找出版社的,后来又找过一次,当时我并没有到处撒网,但至少有四家出版社以读者太少为由回绝了我,之后我还是零零星星地继续翻译,又过了十年。当时我还没有开始再去联系出版社,我有一个朋友,她是从专业角度来考虑这件事的,她告诉我说,你可以到法兰克福书展上碰碰运气,那一届正好赶上中国做主宾国,于是我就去了,专程从杭州飞到法兰克福和几家出版社谈了谈,然后就有了和Reclam签约这样一个结果。


碰巧的是,2016年译本出版时正好是猴年,我心想,太好了,时机终于成熟了,现在德国人对中国表现出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同时人们也越来越感觉到,欧洲人对中国了解得太少。我很高兴自己在这本书上花了这么长时间,这让我可以真正地沉浸到想象的世界中。当然在这17年里我也不是一味埋头翻译,而是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其中涉及到中国文化的很多方面。


北京颐和园长廊中描述中国经典《西游记》场景的壁画照片。壁画中描绘了故事里的四个主人公,从左至右:孙悟空,唐僧,猪八戒和沙和尚。 ©Rolf Müller (CC BY-SA 3.0), via Wikipedia 



您是如何处理域外概念的?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很明确:我一直认为,你只有先把一个东西理解了,让它以一种直观的方式呈现出来,然后才可以着手翻译,有很多概念,比如建筑或者服饰方面的概念,还有古代的货币和度量衡等等,不论是物品也好,历史状况也好,我从来都不只是翻查资料,而是去博物馆参观,到实地去看,去故宫或其他地方,利用各种机会,帮助自己建立关于这个东西的想象,一旦眼前出现了它的画面,翻译就水到渠成了。


这时你就不会觉得很难,你只需要去描述就可以了,我的意思是:中文在我眼前描绘出一个画面,我看见了这个画面,然后我再用德语重新描绘一遍,这样就可以了。比较难的是古代的整个行政制度,各种官阶名称等等。这时你必须找到一个尽可能接近的概念,我不是说自己真的成了这方面的行家,这些都是尝试。所有在书里出现的这些概念,王侯将相的名称,我必须找到一个对应的德文词,才能唤起一种相似的联想。


再有就是思想史方面的内容。思想史贯穿了整部西游记,尤其是里面的诗歌涉及到大量关于佛教、道教和禅宗的内容,这方面的翻译也是一样,必须以理解为基础。这就需要费点功夫了,因为里面有些诗歌并不是出自《西游记》,而是出自某部佛教或道教典籍,小说里面只是做了引用,这些诗歌大多是关于“悟道”的描述,那么我是不是得先悟道才能翻译?这就不是一日之功了,但我在这方面也是下了一番功夫,身体力行地做了一些尝试,然后从中得到一些领悟,再把自己的理解运用到翻译当中。


没有理解,光靠字面翻译是行不通的,但有时候也需要跳出既定的语言框架,前不久我翻译了一部篇幅较短的作品,叫《千字文》,这是一部由一千个汉字组成的经典,以韵文形式写成:一千个字,每四字为一句,讲述了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涵盖了当时所有的知识领域。这部作品出自公元6世纪,其中有几个很有趣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有些句子在翻译成德语时必须采用不同于汉语的表述方式。比如里面有一句“寒来暑往”,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冬天和夏天来了又走,它其实指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如果一位汉学家,或者说一位汉学专业的大学生,读到这几个字,那么根据它们的字面意思,很容易就会翻译成冬天来了、夏天走了。没错,你也可以说和原文的意思差不多,但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因为在德语里人们习惯一种“点”式思维,就是一个东西走了,另一个取代了它的位置。但在汉语里它反映的是一种轮回思想,“寒来暑往”代表了一种循环,所以在德语里必须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述。你不能翻译成冬天来了、夏天走了,而是要表达出四季循环、周而复始的这层含义。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我又做了一些延伸:我把这四个字改写成了几句短诗,于是就成了:


“凛凛寒冬,炎炎夏日

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有什么是无法翻译的吗?


翁贝托·艾柯说过,“一旦需要加注释,就说明译者失败了”。有些双关语是无法直译的,因为它们是原文语言中所特有的,但它也有相应的处理方法。这方面我觉得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只有先把它理解了,才可能表达出来,哪怕只是通过注释。


我可以采用意译的方式,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内容和涵义都可以通过意译来表述起码图像意涵是可以意译的,有些内容可以直译,有些内容就必须采用改写和补充的方式。这样才能为读者提供必要的背景知识。翻译《千字文》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无所适从,因为把每句话里面四个字的涵义以同样的形式用德语表达出来,实在是太难了,一般来说德语句子都比较长,语法结构比较严格,有它自己的语法逻辑等等。而《千字文》里面的这些汉字,就像是一些排列在一起的图像,里面有些地方,我还没有开始动手译就觉得根本行不通。然而有意思的是,当我坐下来,让自己沉浸到文字当中,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让它们以图画的方式展现在眼前,置身于情境当中,就立刻觉得下笔千言。我就想,不错,就按这个路子来。听上去有些怪,也许它和创作本身的特点有关,我想,每一个从事创作的人,都有过类似的体会:有时候,灵感乍现,但就连创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想法来自哪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它就在那里。这也可以说和绘画有点类似,但又不完全一样,这种不期而至的东西或许就是所谓“灵气”吧。连你自己也不明就里,所以你只要把自己感觉到的一切“传达”出来就可以了,这就是我的基本想法。



翻译在未来会被淘汰吗?


不会的,当然在某些领域,在机器可以取代人工翻译的交际场景,或者说在一些可以预知的对话场景里,在限定了语境的情况下是有可能被取代的,而且人们也希望用机器来取代人力。因为在某些场景,口笔译人员只是以一种机械的方式在发挥作用 ,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理想的工作场景,同传也并不是我想做的,我更喜欢做的是交传,也就是在翻译之外还能为交流双方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起到一种桥梁的作用,尤其是在中译德领域。译者在汉语方面需要有丰富的背景知识,一个简单的汉字往往承载了多种多样的复杂涵义,能够唤起各种各样的联想,我无法想象,一台电脑,能够准确地区分出不同的语境。


前不久我也和一位中国译者聊过关于翻译的问题,她认为,灵气是必不可少的,我完全赞同她的观点。灵气是一种“有灵”的东西,需要某种来自心灵的力量,和一个人独有的精神气质,它构成了文学和翻译作品的本质,是一种能够感受到的东西。


不同文化之间更多的是共性还是差异?


我常常想,共性是非常重要的,我越是在两国之间频繁往来,就越是发现,这两种文化当然有所不同,但本质上却是殊途同归的。你听人们谈话,听他们讲述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或者他们如何为生存打拼,你会发现,不同国家的人在这些方面都很相似,在一些具体方面当然会有差异,因为我们的具体处境不一样,这就好比是同一个舞台,只是换了不同的布景,起初我对中国文化感觉更亲近,而这种亲近恰恰是因为我还有很多东西不理解。你看到的是这个文化里面能够吸引你的那部分,同时也是你自己的文化中缺少的那种东西。比如说“随便”这是个很难翻译的词,它的意思是顺其自然,不强求,有趣的是,德语里找不到这样一个词。但是在德国我觉得已经比在瑞士“随便”得多了,这是我在中国觉得特别自在的地方,就是我终于可以稍微“随便”一点了。对现实认识得越多,就越会发现,这里同样有很多问题,你会遇到很多困难和烦恼,就像你在自己的文化里所熟悉和经历的那样呈现在你眼前的是同样的画面,同样的舞台,只是布景不同。



资料来源:转载歌德学院官网 ,2019年1月19日 翻译:史竞舟 版权:歌德学院(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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