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翻译最具挑战性。“因为,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一首诗被译成另一种语言之后,仍需是一首诗。”2017年的德国文学奖毕希纳奖获得者扬· 瓦格纳如是说。2018年,瓦格纳受邀来到北京歌德学院,就诗歌翻译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扬·瓦格纳,生于汉堡,1995年以来生活在柏林。他的创作包括诗歌、散文、评论,他也出版文集并翻译当代英文诗歌。此外,直至2003年,他为独立诗歌杂志《元素的外在面》的出品人之一。瓦格纳曾荣获数项重要诗歌和文学大奖,他的诗歌被翻译成超过三十种语言。凭借诗歌集《雨桶变奏曲》,瓦格纳于2015年作为第一位诗人获得了德国莱比锡书展奖。2017年6月,因其“诗意的语言艺术不仅使我们的认知更加敏锐,也使我们的思维更加锐利”,瓦格纳被授予了德语文学最为重要的奖项——格奥尔格·毕希纳奖。“扬·瓦格纳的诗歌融合了语言中顽皮的乐趣、对于形式的大师级的掌控、音乐般的感性享受以及富于知性、理智的精准”,评审委员会这样阐述。同月,他还获得了北京大学的中坤国际诗歌奖。
giersch
蒺藜
von Jan Wagner
扬·瓦格纳
nicht zu unterschätzen: der giersch
别低估:蒺藜,
mit dem begehren schon im namen – darum
欲望已埋入名字–由此
die blüten, die so schwebend weiß sind, keusch
开花,闪烁之白,纯情
wie ein tyrannentraum.
像暴君的梦。
kehrt stets zurück wie eine alte schuld,
像笔旧债一次次返回,
schickt seine kassiber
投递它隐秘的函件
durchs dunkel unterm rasen, unterm feld,
穿越草下泥土下的黑,
bis irgendwo erneut ein weißes wider-
直至某处,一抹新白展现
standsnest emporschießt. hinter der garage,
抗争的组织。车库背阴里,
beim knirschenden kies, der kirsche: giersch
沙沙碎石和樱 桃树旁:蒺藜
als schäumen, als gischt, der ohne ein geräusch
滋出,似泡沫,似水滴,寂寂
geschieht, bis hoch zum giebel kriecht, bis giersch
急急爬上山墙,急急蒺藜
schier überall sprießt, im ganzen garten giersch
极力窜犯,整座花园里蒺藜
sich über giersch schiebt, ihn verschlingt mit nichts als giersch.
越过蒺藜喷发,吞没天地,唯剩蒺藜。
越过蒺藜喷发,吞没一切,喷发喷发。(——开放性结尾)
杨炼(译)
杨炼(左),扬· 瓦格纳 (右)
Q:《蒺藜》这首诗在翻译方面有哪些障碍?
A:假如是我自己挑选一首诗来翻译,或是我帮别人挑选,我会在这篇作品之外再另选一首,以免现有的这首因为原文中包含的某些难点,而难以被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因为你得恰好找到那么一种植物,首先这个词在发音上要合适,听上去会让人产生一种“荒草丛生”的感觉。
这首诗里的蒺藜就是这样蔓生的,此外这种植物的名字最好像在德语里那样,包含了“贪婪”这个字眼,或多多少少含有“欲望”或“贪婪”的意味。这并不是那么容易,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个词全凭运气,而这首诗则是杨炼主动提出来要翻译的,就是说这首诗是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选择的。我们之前曾经谈到过这首诗,所以我想,关于如何来翻译,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至少他非常希望把它翻译成汉语。而且就我判断,这首诗他译得很出色,昨天我听了他的汉语朗诵,从中的确能感受到一种“荒草丛生”的气息。
Q:诗歌必须由诗人来译吗?
A:我认为并不是非此不可。有很多一流的诗歌翻译家,他们自己并没有诗歌创作的经验,或至少没有发表过这方面的作品。但我认为,翻译诗歌的人必须要有诗歌天赋,他得具备一定的诗人气质。另外,熟悉各种诗体也会有所助益,比如能一眼看出某个作品属于十四行诗,或者对俳句耳熟能详。此外,最好对于诗歌的创作手法也有一定的了解,比如懂得如何处理韵脚,如何才能让一首诗押韵,等等。他必须对诗歌韵律了如指掌,知道都有哪些节奏。应当或者能够采用哪些节奏,这些都很重要,但并不是说只有诗人才能翻译诗歌,至少他不一定要发表过诗歌。
Q:怎样才是好的诗歌翻译?
A: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当一首诗被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后,仍然是首好诗。比如说我要翻译一首英文诗,那么我希望经过翻译之后,它成为了一首非常好的德语诗,而且尽管被翻译成了另外一种语言,却仍可以传达出原作所要表达的东西,对于诗歌翻译来说,“信”这一点很重要。“信”不能被理解为仅仅拘泥于字面意义,它同时也是指忠实地传达原作的精神和意蕴,忠实地再现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对诗歌翻译来说最根本的悖论在于,有时候为了忠于原作,你不得不“背叛”它。你必须跳出字面意义,挣脱语言的枷锁,尤其是在面对某个习语或是文字游戏的时候,你需要找到一种恰好能和原文完美对应的表达,你必须去大胆尝试,有意愿、也有勇气去打破各种限制。然后你的翻译才能达到真正的“信”。
Q:读翻译过来的诗歌作品时,您会采用一种和阅读原作不同的方式吗?
A:是的。我会留意作品中可能存在的难点,当然最好是能对照原文来读,或者最好能理解原文里讲了什么。如果多多少少掌握了这门语言的话,完全可以这样做,但汉语对我来说就不行。我根本无法评价一首汉语诗的好坏,无法判断它写得如何,至多只能看出是怎么分行的,当然我也能看出是不是押韵,但也只是在标有拼音的情况下才可以。如果多少能读懂点原文的话,我非常喜欢对照着去读,看看有哪些难点是翻译过程中产生的,哪些是原本就存在的。当然了,如果你明白诗歌翻译有多困难,正如米歇尔·哈姆伯格所说,是一门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艺术,那么你在阅读时就会处处留心,当你看到一首外文诗被翻译成了一首非常优秀的德语诗的时候,自然也会对译者心生敬意。
Q:谷歌翻译可以翻译诗歌吗?
A:举个例子,我现在把几首汉语诗歌输入谷歌翻译,那么我得到的肯定是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但还是能从中看出诗里出现过哪些词语,因为它采用的是直译的方式。杨炼有一首诗 英译本里用的是“闲逛者”一词,德译本里翻译为“漫游者”。二者不完全一样,这很有意思。我不了解在翻译方面机器已经达到了怎样的水平,但我不认为谷歌翻译能尽现一首诗的微妙之处,更别说诗歌本身所具有的音乐性了。
Q:您会从旅行中汲取创作灵感吗?
A:伟大的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曾将“惊奇”称之为诗人的基本美德。在旅途中,惊奇总是油然而生,带着惊奇去观察前所未见的陌生事物,这在旅行中再平常不过。每个人都会这么做,但即使足不出户的时候,一个人也应该心怀惊奇,任思绪飞扬,带着惊奇的眼光来写作重新观察事物,以及那些被我们赋予事物的词语。
资料来源:微信公众号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2019年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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