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德“印”迹 | 保尔·伦纳的“未来体”:一种德国字体的前世今生

发布时间:2019-03-13浏览次数:984

保尔·伦纳——你可能没听过这位字体和图像设计师的名字,但你一定见过他的作品:Fut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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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伦纳(Paul Renner)出生于德国东部的韦尼格罗德(Wernigerode),一个随处可见桁架结构房屋的可爱小镇。33岁起,伦纳在德国慕尼黑和法兰克福两地的艺术学校从事教学与创作。


保尔·伦纳(1878-1956),德国字体设计师、图像设计师、印刷技师


1924年,伦纳开始酝酿一种新的字体:他受包豪斯风格影响,希望创造一种兼具美观和实用性的新字体。1927年,他最为世人熟知的作品问世了——那就是一款名为“Futura”的字体,拉丁语中意为“未来”。


Futura带着20年代的先锋姿态而来,无衬线的几何设计迅速俘获了人们的心:它不仅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招牌广告和电视电影上,甚至登上了月球。在伦纳眼中,未来体是“时代的字体”,调和了“罗马大写字母和拉丁小写字母”的不和谐,拥有着无限未来。


Futura字体样例 © https://visme.co/blog/type-anatomy/


“破碎”与“未来”,字体的不同命运


传递信息的不只有字本身,字体也同样包含着丰富的暗示,牵动着读者的情绪和联想,诉说着“言外之意”。


两张使用了Fraktur字体的纳粹党选举海报,分别源于1934年和1938年。(图片来源于网络)


“Fraktur”,拉丁语中意为“被打破的”。这种字体又被叫作“哥特体”、“德文尖角体”,笔者戏称之“骨折体”、“破碎体”。如今,人们对这种字体的联想往往是“纳粹”,也有人认定这是“最德国的”字体。设计师们会在海报上用“破碎体”玩些影射联想的游戏;新纳粹分子热衷于在自己的纹身或是文化衫上用这种字体表达自我;漫画家们也喜欢在新老纳粹分子的对话气泡里装满“破碎体”。


2018年第36期《明镜周刊》封面:组成“萨克森”的几个字母向右渐变成棕色的Fraktur字体,“棕色”和“Fraktur字体”都引发人们对“纳粹”或“极右”的联想©Spiegel Online


但令人意外的是,当年的纳粹主义者们(或者说,希特勒本人)并非“破碎体”的忠实用户。


事实与固有印象恰恰相反:1941年初,第三帝国总理马丁·鲍曼(Martin Bormann)在一份通报中称,根据“元首指示”禁用Fraktur这种由“施瓦巴赫犹太人字”(Schwabacher Judenletter)发展而来的字体,将古典体(AntiquaSchrift)作为标准字体。


其实,禁用Fraktur字体的真正原因还是纳粹党权力扩张的野心:被占领地的人们大多习惯阅读古典体,有些甚至看不懂Fraktur字体。


1941年,杜登字典最后一次用Fraktur字体印刷。图为德国联邦邮政局1980年发行的杜登字典纪念邮票,票面左侧使用的是Fraktur字体,右侧则为Antiqua字体。(图片来源于网络)


Fraktur并不是“纳粹党”的发明,而是从十五世纪就开始流传:西文活字印刷的发明人古登堡印刷《圣经》时就已经使用这种字体了。


笔者读到一条2017年年底的旧闻:萨克森州一警用装甲车座椅上的小小标签还引发了热议——上面使用的字体是Fraktur!批评者们认为这会引发人们“纳粹主义”的联想,称这是极右倾向的表现。笔者没有找到后续的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破碎体”是“纳粹体”的固定印象已然形成。


我们再来看看“未来体”在此间的经历:


在“纳粹”势力的巅峰时期,“未来体”已经是一种受到广泛应用的字体了,我们也能找到一些用Futura或类似字体印刷的纳粹历史文件。


图为1933年针对慕尼黑高校学生发出的焚烧行动召集令©慕尼黑城市博物馆(Münchner Stadtmuseum)


为什么“未来体”能摆脱“纳粹”阴影拥有未来,而“破碎体”终究破碎了呢?


这一方面是由于“未来体”已经奠定了自己的国际地位,不再被单纯地定义为一种“德国的”字体;另一方面,它的设计者伦纳始终站在纳粹党的对立面。他甚至写作了反纳粹檄文“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Kulturbolschewismus?)。然而,在1932年的德国,已经没有出版社愿意为他出版成书了,同年年底,此文终于通过苏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得以发表。这篇檄文受到了纳粹喉舌《人民观察家报》(Völkischer Beobachter)的强烈抨击。1933年4月,伦纳遭到纳粹抓捕,失去了所有教职头衔。得到释放后,他移民瑞士,隐居在霍丁根(Hödingen),以作画为生。


保尔·伦纳:“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1932年于苏黎世出版 © Eugen Rentsch Verlag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如今以严苛的难民政策而引起关注的右翼党派德国选择党(AfD)也选择了Futura。


右翼德国选择党(AfD)党标


“未来”是宇宙的


1969年7月20日,美国航天员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成为了首次踏上月球的人类。他们在月球上留下了一块铭牌,而这块铭牌使Futura成了第一种飞向宇宙、登上月球的字体。


跟随阿波罗11号一起登上月球的铭牌上用“未来体”写着“来自地球的人类首次踏足月球;公元1969年7月;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图片来源于网络)


库布里克、韦斯·安德森、芭芭拉·克鲁格的共同点:“未来体”爱好者


在美国著名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的电影海报里,我们常常能找到Futura的身影。


库布里克电影海报:2001太空漫游(1968)(左),大开眼戒(1999)(右)(图片来源于网络)


Futura爱好者的名单上也少不了韦斯·安德森的名字,尤其是在他前期的作品中,几乎可以将他称为“Futura代言人”。


安德森电影海报:青春年少(1998年)(左)、天才一族(2001年)(中)、水中生活(2004年)(右)(图片来源于网络)


近些年电影海报中对Futura的使用,也证明她远未过时。


Futura字体在电影海报中的运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左),社交网络(2010年)(右)(图片来源于网络)


美国概念艺术家芭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爱用黑白旧照片作底,配合反差鲜明的红白装饰文字进行创作。而她的那些“宣言”全部都是用“未来体”呈现在人们面前的。



芭芭拉·克鲁格,“我购故我在”,1987年。


也正是克鲁格的创作启发了潮牌“Supreme”红底白字的设计,用的当然也是Fut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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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你不是电影和现代艺术爱好者,你也一定见过“未来”的样子。许多商业巨头、奢侈品牌,如大众汽车、壳牌、宜家、耐克、路易·威登、瑞士航空……都一直、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Futura作为自己的代表字体。


或许是这名字取得太好,让人觉得它的摩登感仿佛永远不会褪去;又或许是20年代的先锋精神和包豪斯风格的几何线条给了它隽永的简洁美感,让Futura成为保尔·伦纳最成功的作品,并在设计和印刷史上铭刻下无法抹去的字迹。


在先锋精神中诞生,摆脱纳粹阴影,飞升广寒,又遍及生活与艺术的各个角落——字体的故事,难道不也是人类的故事、文明社会的故事吗?


笔者写字桌前贴着2017年古登堡博物馆举办的Futura字体特展海报



作者简介

邱瑞晶,中德“印”迹专栏作者,从“圈里人”的角度为大家讲述出版与印刷界的中德趣闻轶事。同济大学德语系毕业后远走德国,在纽伦堡-埃尔朗根大学图书学专业取得硕士学位,现于纽伦堡-埃尔朗根孔子学院任图书出版项目助理。攻读硕士期间,分别成为斯图加特克莱特-柯塔出版社(Klett-Cotta Verlag)和维尔茨堡艾瑞纳出版社(Arena Verlag)的第一名中国实习生。既是常常光顾莱比锡、法兰克福及上海书展的出版新人,又是积极围观德国大众电影、电视、纪录片的字幕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