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孔德馨 | 访谈:汉诺威莱布尼茨孔子学院对话《千字文》德文译者林小发

发布时间:2019-04-02浏览次数:424

林小发女士(中)和汉诺威孔院员工合影


采访时间及地点:2019年3月18日,汉诺威

采访人:汉诺威孔院实习生娄群阳。

千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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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当初为什么选择翻译《千字文》这本书?为什么不是其他的蒙学经典比如《三字经》?


我之前也没有想到蒙学经典上来。《千字文》我很早的时候就接触过,当时尤其喜欢它的开头。这次重新拿出来还是比较偶然的,读了就有那种es spricht mich an的感觉,读而有感。其实我翻译东西都是这样的,对文字有了感觉,我才会主动去翻译。《千字文》我是前年底重新拿出来的,读了就是这种感觉,所以其他我没多想。现在也有一些人说,你接着就应该把《三字经》、《弟子规》等也翻译出来,不过说实话我对那些不太感兴趣,毕竟从文学性来讲,《千字文》要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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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了翻译千字文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这个非常惭愧我没做什么准备工作(笑),我比较直接地就开始翻译了,这其实和最初翻译《西游记》也有点像。直接翻译也就是说先摸索一下,看看读到哪儿有问题出现。《千字文》开头几句都还可以,但等到翻到“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或“周发殷汤”这些内容,我一下就翻不下去。那段时间我不在中国,辅助资料也不太多,家里只有一本讲解《千字文》 、《三字经》 、《弟子规》等文的书。网上又搜了一下,找到了《千字文讲记》,是北京语言学教授刘宏毅写的,他讲解得很不错,我就把这个讲记全部打印出来细读了一遍。两本讲解本的解释不尽相同,我两边都看看,翻译时就要再斟酌一下怎么样最合理。但是最关键的是,哪怕是通过别人的解说,我也一定要从《千字文》的原文当中读出他的这个原意,读出来充分理解之后我才会去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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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千字文》与您当时翻译《西游记》时的心境有何不同?


你说是在开始翻译的时候吗?在开始的时候心境是一样的,因为本来就没有任何意图,没有具体的目标,当初只是因为喜欢就开始翻。关于《千字文》我还没想到出版的问题,它就被编辑看到了,一下子就成书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想。《西游记》不同,当时做着做着,到一定时候就发现,其实是白费功夫的,翻译了几年之后都没有出版社要,那到底要继续还是不继续……不过不管怎么样,经过那么多年最后也自然成书了。其实也没费多少心思,也有人说你这样做是很不专业的,翻译这么一本书你一定要先翻译一小段发给出版社问他们要不要才继续。但我就是不太有经济头脑(笑)。


林小发女士在接受孔院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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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后记中将《千字文》分成了四个部分,是根据清人汪啸尹在《千字文释义》中分法分的吗? 其中哪一部分最吸引您?


不记得了。或者是根据刘宏毅也有可能。因为读了各种各样的资料,到一定时候得出一个定论,所以现在不太清楚了。至于哪一个部分最吸引我,我觉得很难说。应该也是喜欢最开始的那段,第一部分。包括最后一部分又回到了“年矢每催,曦晖朗曜。璇玑悬斡,晦魄环照”的宏观视角。这些凡是讲到宏大的宇宙,然后从宇宙回来观察人生的部分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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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篇书评指出,您的《千字文》德文译文有Biedermeier的风格,您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您在翻译语言形式的选择上有什么考虑?


我是采取一种比较老式的的译法,但我并不觉得我的这种诗文哪儿高级,这次也没有韵文,但我比较注意节奏(Metrum),这样读起来也比较一致。说起来我其实也不是很熟悉Biedermeier这种风格的诗,听起来反正是比较贬义的(笑),Biedermeier是有点不上档次的意思。不过那位记者说得也没错,从诗学的角度出发,我的这个译法也并不成什么好的诗歌,只不过读得比较顺,听起来比较优美。


林小发女士和小读者交流 


语言形式倒是有考虑的,首先我把中文原文竖着写,每一个汉字都翻译成一行德文短句。我采取这个形式就是因为中文一个字在很多时候有特别多的内涵。像刚才有一个“布射僚丸”,吕布射箭射得特别好,熊宜僚玩球玩得特别好,德语一定需要一个充分的位置给他展开。你在译文中光写一个“布”不行,肯定要写成“吕布”,但德语世界基本上没人知道吕布,所以还得稍稍加一些内容去展开来。另外还有一些地方,比如“海咸河淡”,这四个字的内容本来用一行译文就可以包含,但这时候也要维持选定的形式,所以就有点尴尬,怎么也得加点“水分”进去。这个情况也有,但一般都可以加一些合适的连词和辅助词,如wenn,aber,während之类的。古文一般避免辅助词,而德文却是需要的。


这方面我已经比较熟练,可能也是因为以前翻译《西游记》的诗,当时也主要考虑到译文的整体性、节奏和韵文,所以到一定时候就有点习惯了,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样加一些补充的词语。同时我还有一个考虑,四个字的总体节奏,在译文里面也形成了一个基本上四个音节的节奏,有时候也变成五六个,但是总体而言每一行都是四个音节的节奏。这个我开始也是玩玩的,是一个新的尝试,不过现在感觉还行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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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您收到过哪些关于这本《千字文》德译本的反馈?比如来自中国的日耳曼学者或是来自德国的学术界和普通读者?


反馈的话,褒义的多得多,超出我的想象。只有最初还没有出书的时候,我有一次给一群汉学家介绍我译文的时候,其中有一位教师觉得我的这种译法太保守,就是Biedermeier这种意思(笑),说你这6世纪的中文为什么非要翻译成18,19世纪的德文?他说,德文的每一个词也是有表达力的,你要相信德文,不要加那么多的“水分”。那时候这个声音一出来,整场汉学家都倾向于好像翻译得太繁杂了。当时我还提到“鳞潜羽翔”的例子,说这个“羽” 字特别好,因为你似乎能直接看到这只鸟的羽毛。当时恰好有个北京的教授,一位很杰出的汉德译者,恰好还说,我们中文的这个“羽”字本来就是鸟的意思,没什么特别的(笑)。所以他们基本上就有点否认我的译法,不过这是唯一一次。接着一般大家都说如何好如何好,很少有人直接指出一些问题。其实我很希望有人来提意见,指出问题来。在出版之前我也把我的翻译给两个中国朋友看,希望他们尽可能帮我指点指点,结果,我倒也没想到,他们还真是做不到,überfordert,两人都没音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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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千字文》的过程中,您碰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意象的翻译吗?


应该说,翻译意象是最有趣的,倒不是最困难的。因为我本来就是那种视觉性比较强的人,阅读的时候,这些内容我都能看在眼前。哪怕之前我觉得没法翻的地方,我就会反复读它,就对着它发呆,反复默念,直到到一定的时候,译文就这么形成了。但有一个地方,我原来想过一定翻译不出来,那就是末尾那句“焉哉乎也”。当时我每天专门去一个地方翻译嘛,那天早上我就知道,这次应该能翻译完,要轮到末尾了,我就想今天一定要失败(笑)。不过后来很奇怪,我对着它发呆,反复阅读默念,一会儿译文哗哗哗就写下来了,写出来之后一看,我想,欸,这样应该可以吧,听起来还不错。如果把“焉”翻译成da,“哉”翻译成ah基本上还是可以的,“乎”成oh,“也”成so,也可以通过的,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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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目前手头有在翻译新的作品吗?或者有想要翻译的作品吗?


目前没有什么新的作品,要等我对于某一篇东西有感觉,才会去翻译。但是怎么说呢,用德语表达就是was mich anspringt,有些东西似乎是自己跳出来找我,我就会偶尔拿出来翻译一段。这方面有一些道教的文字,比如王重阳的《重阳立教十五论》,还有道教的《清静经》,我都已经翻译了一些部分,先放在那儿,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变成一本书。


林小发女士为读者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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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之前已经有三个《千字文》德语译本,您有在这三个译本当中汲取一些灵感吗?


没有,因为我都没看到过。我翻译完之后发给出版社时,还以为之前没有其他译文,后来在网上搜索才知道。当时出版社已经在书的背面上制定了erstmals auf Deutsch(首次译成德文)的说法,我说stopp stopp!(笑)所以他们临时在封面上又加了一句erstmals vollständig auf Deutsch(首次完整地译成德文)。我又说你这还是不对啊,人家也是vollständig 的译文,是不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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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家顾彬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有一些比较有名的中国作家认为,学外语会极大地影响甚至损害他们的中文。您对这种现象怎么看?


我看问题不在于学外语,问题在于现在的中文本来就是被外语弄坏了。好多年的甚至近一百多年间的各种各样的译者,有一些译者确实太贴着外文的文字和词语来翻,所以有些中文表达就变得特别别扭,但是大家读着读着就变成现代汉语了,变成大家说话和写作的一些方式。我觉得这方面中文受了很大的影响,我有时候也觉得挺可惜,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一个历史的影响,很难避免。至于学外语对中文有没有影响,这个要看人。我有一个中国朋友,她本来中文水平不错,在德国呆了好多年,在瑞士也生活很长时间。有时候听她的一些表达,我就会说,你怎么这样说呢,这不是德语吗?(笑)所以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的。但是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问题,说不定两种语言都更好了呢。只要多读一些你自己语言的好作品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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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生活方式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当代隐士,淡泊名利,超然世外的感觉。除了工作您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我现在生活在瑞士的比尔,是我出生的地方。这个德法双语的城市比较小,没有大学,也没有太多的文化活动,反正有的话我也基本不参加。我在那边生活经常感觉是……也不能说在庙里,庙里人还多呢(笑),就像隐居一样。所以从生活方式来说,我最喜欢每天一样,早上到中午全部都坐在那儿翻译,最好就是翻译一些我喜欢的东西。下午有空的时候读书,我老是立志要把那些该读而仍未通读的好书重新拿出了,比如把《史记》好好读一遍啊。下午还要练拳,练剑,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我可以特别平淡地每天做一样的事情。好玩的是,在比尔那个地方也没人知道我,我在那儿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学问或成就的人,这种感觉还挺好的(笑)。




资料来源:

采访以中文进行。德文翻译:娄群阳,Simon Nagel,德文校对:白婷娜

采访稿经林小发本人校对。